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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可我?」

  「讓知識分子管理知識,讓內行當家,讓教授領導研究所,改革之風風行全國,難道我們不是早該這樣做嗎?」

  黃頭振聾發聵了。

  黃頭一連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著妻兒找出了舊日影集。一張照片:一個百日小黃頭在父母懷中。小娃娃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眉心點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親是緞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墜著翡翠耳環。父親一襲洋裝、大背頭、金絲眼鏡,挽著手杖,那氣象一望而知是個留洋博士。

  黃頭可是個真正的書香門第之後呵!

  一張照片是十歲全身像:學生裝,頭髮油光水滑中縫分開,眼睛炯亮,腋下夾了一本厚書。

  再一張是合影,珍貴的僥倖存留下來的合影:掛著獎章的十九歲的大學生與俄籍教授亞歷山大·特裡豐諾維奇·特瓦爾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麼英俊的高材生,多麼受人寵愛的高材生!

  還有些照片,黃頭只掃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區當右派的記錄。在鄂西他度過了整整二十年!一個名門之後、一個神童、一個高材生,就這麼刷地過了一生。五十歲給了個副教授,給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難道這就補償了他?難道他研究出了讓孩子們不得流腦的疫苗後只能住一室一廳,而科級幹部就能住二室一廳,黃頭仔細一思忖,發現自己太善良太軟弱太書生氣了。他是衛生界的權威之一,他的名片應該是教授兼所長。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黃頭在半夜叫醒妻子,對她談了所裡發生的一系列情況,也談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頭腦發熱,想請妻子證實一下。妻子聽完對他說:「你是對的!你的資格是早該當所長了。」

  黃頭感激地握緊妻子的手。

  妻子又說:「當上所長我們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廳。」

  黃頭說:「我看我還是應該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給不上任!自古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黃頭當然沒有完全聽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滿腔熱情地投入了工作。寫了一份自薦書,寫了一份關於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併送到了衛生處。

  在改革方案中,黃頭以所長身份組了閣,優化組合了所裡二分之一的職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讓他們辦一個附屬工廠,生產驅蚊劑和蟑螂藥,自負盈虧,消極怠工者可以隨時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詳細,共有三十頁材料紙。十頁抨擊汪所長不懂專業等等,十頁闡述對未來科研項目的設想,十頁是精兵簡政、優化組合,引進競爭機制的具體規劃。在這個規劃裡,黃頭將張幹事列入了做蟑螂藥的人員名單裡,而楊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處長看到最後,禁不住鬆開緊鎖的眉頭笑了,因為他想像到了楊胖子和阮宣被黃頭宣佈解雇時的情形,一個幽默的場面。

  9

  張幹事本來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她從衛生處得到了秘密消息,說汪所長有可能兼任書記,說是市委組織部某領導為他說話。話是這麼說的:老汪人不錯嘛,群眾都擁護他嘛。

  這樣,張幹事就不得不採取果斷措施了。

  汪所長背著李書記,去冬給職工發了兩斤全毛毛線、五斤帶魚、十斤色拉油;今冬已發一條毛巾被,洗髮護髮美髮用品六種。除了已吃掉的魚和油,張幹事把其它東西一古腦送到了周處長辦公桌上。

  周處長說:「什麼意思?」

  「發的。」張幹事說:「汪所長違紀發的。現在的群眾就喜歡發物資的幹部,這就是有人擁護汪所長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來吧。」

  「不。我不要違紀的東西。」

  周處長就讓季主任來收走了。季主任說:「張幹事,我們暫時保管一下。」因為張幹事的丈夫是醫藥公司一位處長,衛生系統無人不認識他,所以大家對張幹事也都比較客氣。

  張幹事回答季主任卻不太溫和:「拿去當反面教材吧!」

  周處長並不注意季主任和張幹事的對話,如處無人之境一樣凝神辦公。

  「周處長!」張幹事叫了一聲。

  「有事嗎?」周處長並不抬頭。關於流病所的情況,黎副處長最近已找張幹事瞭解過多次了。

  「周處長!」張幹事再叫一聲,嘴唇都哆嗦了。

  周處長這次抬起了頭。

  張幹事筆直地坐著,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從周處長身後的護牆板上,她隱約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髮和一張很瘦很皺的臉,這更使她悲憤難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處長都忙,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談談。我從來只談工作,不談自己。請允許我今天談談!」張幹事咬住了唇,顯然是為了阻止自己流淚。山東人張幹事說話聲音是相當好聽的,一口山東風味的普通話。單純就聲音來說,山東籍貫的周處長倒是很樂意聽張幹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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