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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沙漠為背景的人與狼


  「嗨?」

  問他。

  「嗨,」他說,「馬上就好。」

  在這簡潔的問答之間,塔克拉瑪幹沙漠是美麗而安詳的。下午三點鐘的陽光光線已經比較柔和,微風中的沙漠以一種流線型的柔若無骨的姿態靜靜躺在陽光下,這就是歷史有時候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某種狀態。它容易使人們在無意之中深信不疑地接受它。於是,在這個美麗而安詳的下午,在塔克拉瑪幹沙漠深處,車隊沒有停下。九輛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從江安身邊開了過去。江安吹著愉快的口哨鑽進車廂底下修理他出了一點小毛病的大卡車。

  江安一直都吹著愉快的口哨。江安以擅長吹口哨講故事射擊而聞名。在愉快的口哨聲中,江安沒用多少時間就把車修好了。

  在踩著油門一氣追趕了兩個小時之後,富有經驗的江安悚然一驚,後背升起密密麻麻的蟻走感,他誤入歧途了。

  江安環顧四周: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上只有一滴緩緩下墜的如血夕陽和一輛大卡車。江安有點傻兮兮地笑了一下。

  人的視野是有限的,就在江安的視野邊緣,有一片茂密的胡楊林,這裡棲息著一群正處在動盪時期的狼。塔克拉瑪幹沙漠是有狼的,風和日麗的時候也有狼。但人們怎麼可能在平常的某個吹口哨的時刻還想得那麼深刻呢?

  其實,人們總保持思想的深刻也無法預見自己會遭遇什麼。狼也許來,也許不來。狼是另一個世界,就像樹木、花鳥、蟲魚一樣,與人不在同一個語境。它們與你不在同一個語境,你的深刻於它們有什麼關係呢?

  江安在傻笑的頃刻間已經變深刻了,他頓時感到了由沙漠的美麗安詳中滲透出來的恐怖。他的臉變長了。他明白自己犯了錯誤。他極為懊喪呸地吐了一口痰。他飛快地轉動腦筋,研究對策:是憑著多次的經驗往前闖呢?還是掉頭往回開呢?江安反復掂量,舉棋不定。沙漠上只一滴緩緩下墜的如血的夕陽,他拿不准危險在哪個方向。他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又傻笑了一下。然後,他找出了一枚硬幣。

  在江安誤入歧途的最初一刻,狼就知道了。

  一隻叫作敏的年輕的狼閃電般地將這個消息傳到了胡楊林。

  第一個決定是頭狼王作出的。年邁的王只穩健地說了一句話:不宜出擊!

  如果這群狼裡頭沒有出類拔萃的芎的話,江安這次的誤入歧途將有驚無險。但不幸的是這群狼裡頭有芎。芎是一隻到了該做頭狼的年紀而沒得到機會的空懷壯志的狼。它是肯定要與王作對的。當王話音一落,芎就大聲說:為什麼不出擊?

  王聲色不動。王身邊的狼回答: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那麼請問,芎依然大聲說,我們可以過問什麼呢?

  芎根本不等回答,轉而委屈又悲憤地說:我們已經餓了許多天了!我們很久很久沒有吃人了!我們只是要活命吃飯而已!

  王冷冷一笑。王身邊的狼說:芎!你別他媽做出為民請命的樣子!現在情況十分清楚,對於一輛性能優良的美式軍用大卡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而且它拉的是一大罐汽油,難道還能指望它會因缺油而拋錨?你這不是讓大家白白去送死嗎?

  整個狼群都糊塗了。狼們一會兒望著王,一會兒望著芎,不知所措。

  芎仰天長歎一聲,閉上雙眼。

  這是一個微妙的歷史時刻,一個名叫江安的人誤入歧途即將覺醒,狼也許來也許不來,此刻的沙漠一片寧靜,空氣在顫動,風兒神經質地反復地將沙漠梳理成魚鱗狀,西下的太陽無動於衷地面對著這一切,只有時間在無聲地飛越這個空間。其實說到底,時間才是最重要的。

  芎猛然睜開了眼睛,哀痛地說:都什麼時候了?我們不抓住時機趕快行動卻在這裡爭論不休!是的,那是一輛龐大而堅固的車,那車裝的是汽油,但我們要的是人,人!我們快要餓死,我們需要的是行動。當然,我們也許會犧牲,這是因為我們要吃人,自古以來,人什麼時候是心甘情願俯首帖耳地讓我們吃的呢?

  狼群發出一片應和聲。

  王依然沉默著。大家都以為君命難收,卻不料王突然說話了。王說:好!芎講得好!現在我命令,芎帶令敏以及十八頭身強力壯的狼立刻出擊!

  整個胡楊林歡聲雷動。

  芎不由由衷佩服王。太妙了!王的確寶刀沒老。它一句話既贏得了民心又將眼中之釘送上了戰場。正因為理解了王,芎想,決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摧毀王。

  芎說:謝謝頭狼。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儘管承愛讓我領頭,可我還是自感太年輕缺乏經驗,請派十員老將臨場指導!芎說著帶領它的部下齊刷刷跪下。

  在芎煽動起的狂熱的戰鬥氣氛裡,王別無選擇。王只好挑選了它的十名親信供芎驅策。王用一種眼神與它們交流,要求他們一定戰勝,包括一定戰勝芎。

  芎率領著二十八隻狼如離弦之箭射出胡楊林。

  江安擲幣的結果是掉頭回開。他這才呼出長長一口氣,說:好了,就這麼著吧!

  江安發動了車,調了頭,結束了幾分鐘的猶豫,踏上了歸途。如果他像來的時候一樣兩個小時開足馬力奔馳,那麼他的命運將不會因為這次誤入歧途而有所改變,改變命運的也許將是芎。但是,又一個對於司機來說不算什麼意外的意外發生了:車突然熄了火。江安一看是沒油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有什麼不得了的。江安拎起一隻油桶就要下車去汲油。

  就在這一刻,狼群趕到了。

  江安一開車門,芎身先士卒猛撲上去。江安急退,但芎已經撕下了江安的半隻褲腿。狼!江安跌坐在駕駛室上,這一下他徹底清醒:原來恐怖和危險和猶豫和不安的根源就在這兒——狼!江安立刻來勁了。不就是幾隻狼嗎?江安駕駛的是性能優良的美式軍用大卡車,寬敞的駕駛室裡有一支「七九」步槍,有一百發子彈,有一箱乾糧,有夠喝三天的水。作為男子漢的江安有三大特長聞名車隊:吹口哨講故事射擊。江安可是當過兵見過血的人。

  一場人與狼的戰爭開始了。這時夕陽已經墜落,晚霞紅了大半個沙漠。

  芎這時已經退在遠處,它在調兵遣將。而幾隻肥碩的老狼看見芎一口就撕下人的半隻褲腿,它們便死死盯住車門不放。最初的混亂很快就過去了。江安穩穩握住槍,瞄準兩隻最肥的狼。江安非常細緻。江安懂得第一槍至關重要,絕對是個下馬威,就像方才芎對自己一樣。但江安是人,芎不過是一隻狼。

  槍響了,連著兩響。隨著劃破沙漠寂靜的突兀而尖利的槍聲,兩隻威風赫赫的老狼倒下了。狼群在一瞬間驚慌失措,四下逃竄。芎急壞了。在它看來,槍並不可怕。可它忘了大多數狼這輩子沒見識過槍。它痛悔自己的失誤。它在沙漠深處飛速奔跑,發出了螺號一般的狼嚎以召喚它的部下。

  第一個回合,江安贏了。

  狼群消失後,江安發現月亮正在升起。月光很亮很有顏色,它使沙漠像湖水一佯平坦和波光粼粼,也使兩隻死狼的毛皮看上去油光水滑。江安笑了,這是一個男子漢獨自在一個著名的大沙漠裡射殺了兇惡的狼之後自豪的笑。他又有一個人生故事可講了。一槍一隻狼,真過癮!江安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慢慢地吸著。他本想去加油,他又想加油嘛著什麼急?他想歸隊總是遲了,也不在乎這一會兒。他猜測狼群會回來的。不就是二十多隻狼嗎?一槍一隻狼,也就是二十多槍。殺光了這些傢伙再走,免得日後在這沙漠上人一離群就心裡發毛。江安越想越興奮。他吸煙。擦槍。他打算這支煙抽完如果狼不來就算了,就去加油。不過,他沒有失算,煙只抽了一半,狼就回來了。五分鐘,江安略感驚異,狼回來得真快。

  這一次,江安認出了芎。芎是一匹大骨架的瘦狼,神色悲壯地走在狼群最前面。江安以人類的思維方式推斷芎是炮灰是一個可憐的冒失鬼,而真正的當權者一定是它身後的肥狼。俗話說:「擒賊先擒王。」江安決定暫時繞過芎,還是先解決肥胖的老狼。槍響了,狼群躊躇;槍又響了,芎一聲嚎叫,狼群忽地成散兵線圍了上來。老狼的死無人過問,狼們都跟著芎前進。江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芎是狼們的頭!

  江安悔之晚矣,他找不到芎了。

  芎其實就在江安眼皮底下。它已經通過一批老狼的死觀察到江安的射擊是有死角的,所以它沖到了駕駛室的踏板下面。芎在這裡指揮狼一次又一次地衝撞兩邊的車門,告訴它們車頭車尾及車廂底下是進攻之後藏身的好地方。老狼的全部遇難使芎萬分高興,它仿佛已經看到了頭狼王被剪除羽翼之後的獨立和衰弱。

  狼們在一個一個地倒下去,可它們又成群結隊地湧現出來。這是因為芎讓敏不斷地回去報喜,說那人快完蛋了,說那人被我們圍困了,說那裡有很多肉吃。芎沒有說假話,這裡是有很多肉吃。參戰的狼一來就問:肉呢肉呢?芎就讓它們吃死去的狼肉。用槍打死的狼肉熱熱的非常香。芎自己也吃了很多。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又不須用搏鬥廝殺來獲取的新鮮狼肉真是非常香。芎肚皮吃得飽飽的,又不愁兵源,然後躺在十分安全的汽車踏板底下不慌不忙地與一個人周旋。這簡直像個遊戲。

  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江安驚呆了。這一夜他打死了五十只狼。他一槍一隻。沒錯。可現在五十只死狼只剩下一堆堆殘屍敗骨,而活狼卻差不多有上百隻。上百隻狼錯錯落落蹲在卡車周圍,它們看上去一點不著急,幾乎是懶洋洋文質彬彬的。江安好半晌才想過來:敢情狼們在利用他!狼利用人?

  戰鬥了一整夜的江安放下了槍。

  白天基本在對峙狀態中度過。江安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開槍。江安以為只要他不再為狼們打食狼們就會慢慢散去。開始江安覺得這情形可笑極了,的確像個遊戲。好像狼們到這裡來只是為了觀賞他的槍法,品嘗新鮮狼肉。後來他從恍惚的遊戲感中清醒過來,試圖下車去汲油,可他剛剛打開車門,幾隻狼嗖地撲了上來。他敏捷地關上門,但他的手背已經被狼爪抓了幾道血痕。黃昏時分,江安又試探了幾次,只要他有所動作,遠遠近近的狼立刻警覺起來。不!江安徹底清醒了,這可不是好玩的!

  江安開始記日記。江安開始把食物分成小塊小塊的,很珍惜地吃。江安開始把尿液存留起來以備後用。江安開始作一系列進行持久戰的準備工作,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一絲笑容。

  第三天,狼群有增無減。

  第四天,狼群有增無減,達到兩百五十多頭。

  江安的子彈只剩十發了,他困頓不堪,饑渴交加,皮膚乾裂,眼眶凹陷。

  芎鑽出它的藏身之處,在不遠的沙丘上蹲著,與江安遙遙相對。它營養良好,精力充沛,神態安詳,像一個體面的紳士。芎原本有一些委瑣之像的,是這場戰鬥洗禮了它。它沒有想到自己的智慧會在與王和人的較量中被發揮得如此輝煌。它借人壓王,又借狼壓人,又借人殺狼;借人殺狼稱得上劃時代的一手高招:一箭三雕,既消耗了王的力量,又消耗了人的力量,還消化了狼群的老弱病殘。儘管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芎已經贏得了狼群的絕對擁護和愛戴,幾乎所有的狼都來到了它的身邊,王在胡楊林已成孤家寡人。而人呢?人也在一天天垮下去。

  這無邊無際的風雲變幻的神秘莫測的大沙漠,哪裡是人逞強的地方?

  芎非常有耐心地蹲在沙丘上。

  芎將狼群分成若干個縱隊,命令它們不分晝夜輪番進攻。

  芎蹲在沙丘上,凝神地望著江安。它不著急,但他是它的理想和美夢。

  江安再次發現了芎,他想打死它,可他發現他打不死它。子彈飛到它所選擇的位置已是強弩之未。可是從此江安只想打死芎。江安已經明白所有的狼都是烏合之眾,唯有芎是精英。是芎在和他鬥智。是芎給他設了個陷阱。如果他死,必死於芎之口。江安想:我一定要留顆子彈給芎!江安的這種想法只存在了一個小時。一再撞擊車門的幾隻猖狂的狼消耗掉了江安的最後幾顆子彈,它們已經撞松了車門,咬破了車窗玻璃。

  這是第九天呢還是第十天?江安舉起了電工刀。江安渴極了也困極了。江安有四晝夜沒進一口水了。在這四晝夜裡,沙漠上還刮了兩晝夜乾燥的大風。但江安還是舉起了電工刀。

  雪亮的刀鋒在陽光下像寶石一樣光芒四射,芎看見了。芎站立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從容不迫地向江安走過來。

  江安笑了。他緊緊地握住了電工刀。他牢牢地盯著芎。血從他焦裂的嘴唇滲了出來,他靠在椅背上,神志恍惚,虛弱得像個嬰兒。沙漠和天空,月亮和太陽,時間和空間甚至生存和死亡都消失了,但他緊緊地握著電工刀。

  這也是一個晚霞漫天的黃昏,狼藉滿地的戰場突然十分靜寂。

  芎和江安是在長久的對視之後猛然撲向對方的。緊接著,那柄雪亮的電工刀飛出駕駛室,閃電一樣劃破了沙漠紅色的天空。

  這篇小說取材四十多年前發生在塔克拉瑪幹沙漠的一次事故。事故是在半年之後被另一輛迷途的車發現的。那輛美式大卡車性能良好,加上油就可以開動。駕駛室裡有一小堆人骨和一本日記,日記裡把一隻狼領導稱作芎。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五日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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