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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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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雨下得柔柔的,愁愁的,淡淡的,悄悄的。暮色四合,天暗地暈,遠近一片淒迷。 一個淒迷的大城市裡一條淒迷的小街。 一輛烏魚般的小轎車緩緩遊來。 蒼白的路燈隔了很久才有一隻,寥寥幾個行人的身子被路燈拉得老長老長,搖晃不定。司機犯忌,生怕軋了人影子,把車開得蛇一般扭擺。 「小田,怎麼啦!」車上的老人說。 司機含了一點兒委屈,說:「郭老,什麼怎麼啦?到了嗎?郭老。」 「再往前一點就可以停車了。」 「吙。」司機如釋重負。 老人說:「吙吧,往後我再也用不著車了。」 司機大驚失色:「郭老,您說這話!我可受不了!我可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勢利小人,您這麼多年——」 「停車。」老人說。 不待司機開門,老人就鑽出了車,「咣」地一聲,老人火火地反手一揮,關上車門,徑直走了。 老人蜇進了一條小巷。 老人胸有成竹地穿行在迷宮般的小巷裡。 在一幢牆面斑駁的房子面前,老人停下了。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古刹似的老房子,伸手摸了摸生在磚縫裡的青苔,然後叩響了兩扇碩大的杉木門板上的銅環。 許久,門吱呀呀開了一道縫。屋裡頭關了只月亮似的一地昏黃的光。開門的老頭在昏黃的光線裡辨認了一下來客,讓過身子,又去關那吱呀作響的沉重的門。兩壺水在兩個房門邊的兩隻煤爐子上同時噬噬冒汽。一時間分不清男女的幾個老人停止了各自的動作,混濁的眼珠遲鈍地盯著上樓的來客。 樓梯似乎比以前更狹小更黑暗了。扶手冰冷滑膩,像條凍僵的蛇。老人不得不側起腆著的腹部,一步一步往上爬。樓梯板顫慄了,不勝重負地咯咯呻吟。老人的腳步聲迴響在大屋裡,嘡嘡如空穀鐘聲。樓下沖天升起一個老婦尖銳的痰聲:「誰家的呀?輕點兒!房子要塌了,樓梯要垮了。造孽鬼們的!」 老人不聞不問,依然一步一步往上爬。 驀然,樓梯上亮了。老人仰起頭,看見了她。她立在樓梯口,專注地握著手電筒,一級級明亮著老人腳下的梯板。 老人爬完了樓梯。她抬起了頭,安詳溫和地說:「來了?」 老人說:「來了。」 老人一陣輕鬆,產生了夜鳥歸巢的感覺,以為自己每天都回到的是這裡。 他們一前一後進了房間。她虛掩了房門。 冬天取暖的爐子還沒有撤掉,爐口上坐了一隻熱騰騰的瓦罐。幽藍的火苗圍燒著瓦罐底邊活潑潑地舞蹈。小房間暖勝初夏。空中浮動著淺淺淡淡的檀香香味。小燈管懸在爐子上方,爐子一周有個暈暈的光圈,其它地方陰影重重。 她在陰影裡掀掉了出門才裹上的曾經華貴的舊呢大衣,露出了玄色窄袖薄棉襖。噢,她的腰肢還是那般的纖細,盈盈一握;人卻是已經老了。 老人看著她。 她接過老人的帽子,彈著呢絨上細碎的雨分子,說:「這黃梅雨喲。」 她取了一條幹毛巾,輕輕抽打老人的衣服,從衣領到褲腳。 她搬了兩隻顏色模糊、漆皮脫落的太師椅,分別放在爐子兩邊。說:「你坐,我來沏茶。」 老人坐了下來。在乾燥暖和清香的空氣裡,老人全身舒適,大小關節咯吧咯吧鬆開。 她端來一隻託盤,揭掉託盤上罩的茶巾。託盤裡放著一隻宜興陶壺,兩隻陶杯,一隻陶罐。她用開水燙熱了陶壺後倒掉了壺裡的開水,從陶罐裡揀了支象牙骨茶匙挑出幾匙茶葉放進陶壺,然後再次沖滿一壺開水,蓋嚴壺蓋。少頃,她又提起水瓶,將開水慢慢澆遍壺體。紫紅色的陶器和一雙小巧蒼白骨棱棱的手,仿佛一種絕世名貴的花在緩緩開放。她從從容容地沏茶,手到眼到,做得專心致志。 茶香飄逸出來了。 她為老人倒了一杯茶,又擺上了一碟老人所喜愛的這個大城市的小巷裡久負盛名的點心:蟹殼黃。多少年的習慣是每當老人沒有吃飯的時候她才上這種點心的。 她為自己倒了半杯茶,也坐了下來。隔著爐火,坐在老人對面。 她怎麼就知道老人沒吃飯? 她知道老人為什麼從飯桌上走開嗎? 知道老人已經離休了嗎? 知道老人決計搬出小紅樓嗎? 知道小紅樓也不世襲嗎, 知道因此兒女們群起攻擊老人嗎? 知道老人的老伴要與老人決一死戰保住小紅樓嗎? 知道老人兩個保姆眼藏悻悻之色嗎? 知道多年寡言少語的司機變得喜歡一味表白自己嗎? 還有更要命的,知道嗎?那是…… 「想你是等不及做飯的,先充充饑也好,」她說。她看定老人,微微含笑,呷了一口茶。她一切都知道。 老人感到自己透明了:自己就是一堆煩躁和憤怒。何必去一一敘說那瑣碎的細節呢? 她雙膝併攏,兩腳相偎:削肩細腰,十指纖纖,神情柔和寧靜淡泊空遠。她就這般古色古香地坐著,把那柔和寧靜淡泊空遠源源不斷傳送給老人。 煩躁和憤怒離老人漸漸遠了。 他們隔著爐火,默默相視,用跳動的心讀著對方臉上每條新皺紋的來由和老皺紋的經歷。 老人臉上溝壑交錯。 她的臉上皺褶縱橫。 一本深奧無比的天書,只有他倆懂。 忽然,老人發現她的頭髮全白了。老人不懂了,那最後一根黑髮是在哪一天絕望的? 她無聲地晃了晃頭,滿頭銀絲波光閃亮。 這還不懂麼?第一根黑髮是怎麼白的,最後一根也就是怎麼白的。白了頭髮又有什麼?生長了幾十年的頭髮不白才怪,老人白髮才老得正宗。她白髮似雪,顏面似雪,慈祥而又高貴;而左腮那顆塌陷了仿佛雪地上掉了一滴熱淚的笑渦,又恰到好處地顯示了一個女人昔日的嬌媚。不錯,白了頭髮又何必感傷? 老人會意了。 第二道茶了,茶味最醇。他們相對而坐,無聲無語。 噢,她的腰肢還是這般纖細,盈盈一握,人的確是老了呵! 是呵,老了。光陰似箭,誰能不老?老了又有什麼?總是不變生命就沒個味道了。 哦,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你如今孤燈只影,一無所有。 有什麼對不起!你又有什麼?到頭來誰個又有什麼?人人不都是光身子來光身子去。多難得今晚爐火還溫暖,茶沏得這麼香,你我還能相對喝一杯。 她呷了一口茶。 老人呷了一口茶。 老人的面頰上晦色散去,泛起光彩,心平氣和,一片清新。 他們坐著坐著,坐著。間或有一絲隱隱的喜顏悅色掠過他們淡然的臉。 幽藍的火苗不再舞蹈。爐膛裡的煤通紅遍體,靜靜燃燒。瓦罐上的騰騰熱汽已變為嫋嫋白煙。 門外是貓還是人?用極輕極輕的腳步走過去又走過來,在房門外停了許久許久,後來還是走開了。 第三道茶茶味已淡。老人站了起來,在小房間踱著圈。件件家具都還是擺在老地方,只是家具的顏色全都黑了。儘管潔淨得一塵不染,可是已成死色。檀香燃盡,香灰委地,黴味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是那種太陽曬不掉射不透的陳年老朽的黴。 老人由此聯想起了什麼。問:「這裡又發作過了嗎?」老人指指心臟。 她沒有回頭看卻清楚地答道:「發作過兩次,兩次都是在冬天,都住了醫院。」 老人說:「我也發作過兩次,也都是冬天發作的,也住了院。我們一樣的。」老人孩子氣地笑出了聲。她也笑出了聲。 「好,我該走了。」老人說。 她緩緩起身,取來了帽子。老人彎下魁梧的身軀,低下頭;她踮起腳,她的竹節般的手將帽子周周正正戴在老人頭上。 噢,她的腰肢還是那般的纖細,盈盈一握。 老人突然握住了面前的細腰:「聽我說現在我無官一身輕了,我應該……」 「你應該走了。」她說。 老人的手松落下來。老人暗自慚愧,若不是她截得快,他差點又拋出一個空諾。 她在陰影裡裹上了那件曾經華貴的舊呢大衣,系上了頭巾,繈褓裡的新生嬰兒一般朝老人揚起皺紋累累的純淨的額頭。說: 「有空再來。」 老人回頭望瞭望爐火,望瞭望兩隻太師椅和兩杯殘茶,望瞭望她柔和寧靜淡泊空遠的眼睛說:「好。」 她把老人送出了大門,瑟瑟縮在門洞裡。 老人停住了,回頭擺手示意她回屋去。她呆了一刻,慢慢退進了身子,黑漆漆的門吱呀呀響起來。在兩扇門最後合攏的一刹那,老人相信他看到門縫裡迸出了一顆淚。 老人趨步上前,摸索著門上那迸淚的地方,是濕的;他放在舌頭尖上嘗了嘗,似乎也鹹也甜。再一摸,整塊門都是濕的。梅子雨還在下。 梅子雨還在柔柔地愁愁地下。 小巷裡煙霧迷茫,小街上煙霧迷茫,大馬路上煙霧迷茫。高樓大廈輪廓模糊,黑影幢幢,萬家燈火黯然失色,弱如星光;天地相接,蒼蒼莽莽,一團混沌。便是好男兒又怎能叫它雲開霧散,風息雨弄,要一個自己喜愛的天?罷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強求。後退一步,海闊天空。老人異常平和地對司機說:「讓你久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武昌水果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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