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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突然見米蘭站到面前,他還有點認不出來了。是米蘭做了自我介紹,他才一拍腦袋,連聲噢噢噢了幾下。甚至感動得還有點想落淚了。

  憶秦娥站在很遠的地方,不想靠近。她對這個黃正大,是毫無半點好感的。誰知黃正大聽說她來了,還偏要大聲鬧嚷著,說大名演憶秦娥看他來了。幾乎小區所有人都擁了出來,都想看看憶秦娥。弄得她是想離開都來不及了。關鍵是黃正大還大聲霸氣地賣派說:

  「這就是我當年保護過的易青娥,你們知道不?也就是現在鼎鼎大名的憶秦娥!中南海裡都唱過戲的人,知道不?當初是她舅走後門把她弄進來的。後來她舅出事了——她舅那個人不行,差點都讓槍斃了,也是我一手保了的。知道不?為保這娃,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哪!先把她安排到廚房裡燒了幾年火,那就是最大的保護措施,知道不?其實是在暗中讓人給她教戲呢。最後終於把娃促紅成秦腔皇后了,你都知道不?秦娥,算你有情有義,成了這大的名,還能來看我黃正大,我黃正大這輩子也就算知足了。可惜你姨不在了,你姨要在,今天一準會給米蘭和你包雞蛋餃子吃呢。你姨的雞蛋餃子,包得可香可渾實了。米蘭知道的。」

  憶秦娥還能說什麼呢,黃正大到底是患了健忘症,還是要故意顛倒黑白呢?這才過去多久,並且當事人都在,他就敢這樣張口說瞎話了。她本來想客氣地對他微笑一下,畢竟是一個耄耋老人了。但她終於沒有笑出來。她只在心裡想:那時,黃正大怎麼就能那樣跟她和她舅過不去呢?到底為啥來著?

  離開黃正大後,她本來是要去看老藝人裘存義,還有大師傅宋光祖的。他們都是她當燒火丫頭時,像長輩一樣幫過自己的人。四個給她排戲的老藝人,也就僅剩裘老師還活在人世了。她說看完胡老師,就去看裘老師呢。誰知在她和米蘭從黃正大那裡出來後,就得知:裘老師昨晚已經去世了。裘老師活了八十四歲。

  她們的行程就不能不有所改變了。她說她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完了裘老師的葬禮再走。

  也就在那天葬禮上,她不僅見到了封瀟瀟,而且還見到了讓她受難一生的仇人廖耀輝。

  廖耀輝是被宋光祖師傅用一個木輪車,把他拉到火葬場去送裘夥管的。他大概怎麼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憶秦娥。宋師告訴她,廖耀輝已經偏癱在床好幾年了,但他無論如何都要來送送老夥計裘存義。廖師說老裘是個好人,一生幾次幫他圓了大場,轉了大圜。要不是老裘,他廖耀輝恐怕早都在這個單位做不成飯了。廖耀輝並不是劇團的正式炊事員,卻在這裡做了五十多年飯。他家裡沒有後人,得了半身不遂,偏癱在床後,團裡就讓宋光祖照顧他的起居了。劇團也窮,大夥工資才發百分之六七十。一月給廖耀輝發些基本生活費,已是做到仁至義盡了。醫藥費有些報不了,大家就湊點份子,把他老命延續著。宋師對她說:

  「廖耀輝到現在還在嘟噥,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娥兒了。是他把娃的名譽損害了。讓他得啥病,都是老天的懲罰和報應。他還說,光祖有機會見娥兒了,一定給娥兒賠個不是。說下輩子,他寧願變一條狗,給娥兒看大門都行。他遲早都在說,他是喪了德行了。現在話也說不清了,可憐得很。」

  憶秦娥遠遠地看著坐在木輪車上渾身顫抖,並且涎水四流的廖耀輝,看了很久很久。一刹那間,她好像突然原諒了一切:

  這終是一個可憐的生命而已。

  在快離開甯州時,她甚至給了宋光祖師傅幾千塊錢,說:「給廖耀輝買個輪椅吧,這樣你經管著也方便些。」還沒等宋師明白是咋回事,憶秦娥已經淚眼汪汪地轉身離開了。

  她不是哭廖耀輝的可憐,而是哭人的可憐。包括自己,都是太可憐的生命!

  憶秦娥在裘存義的葬禮上,還看見了封瀟瀟。他不是站著,而是躺在靈堂旁邊的一個壕溝裡,醉得身邊是圍著幾條狗,在吃著他胡亂吐出的污穢物。她怎麼都止不住淚水的湧流:

  人啊人,無論你當初怎麼鮮亮、風光、榮耀,難道最終都是要這樣可可憐憐地退場嗎?

  米蘭老師直到最後,才給胡老師吐露,讓她到美國百老匯參演秦腔的事。說就幾句伴唱,相信她一定會唱得精彩絕倫的。

  米老師說,她從十幾歲時,就嫉妒著胡彩香那一嗓子好唱。這些年了,她一想起她的唱,心裡就不免一陣抽動。

  臨走時她說,她九歲開始學秦腔,今年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也不知多少次,在美國做夢,都還是在寧州的秦腔舞臺上唱戲。

  她說她生命內核裡,終還是一個唱秦腔的戲子。

  離開甯州時,她緊緊抱著胡老師說,她在美國等著迎接自己的師姐。並說:

  「你一定要來!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是為秦娥,也是為你才淘了這大的神,費了這大的力。你一定得跟秦娥一起來。秦娥,一定要把你胡老師拽來,一定!」

  憶秦娥直點頭說:「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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