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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胡老師家是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兩室一廳。所謂廳,也就是能放一個長沙發,再放幾個小凳子而已。沙發上、凳子上,還有地上,幾乎到處都擺的是做涼皮、麵筋、長綠豆芽、攤辣椒面的東西。從她們進門,胡老師就收拾起,半天才收拾出沙發來,讓她倆坐下。她自己是弄了一隻矮板凳圪蹴著。在昏黃的燈光下,憶秦娥突然發現,胡老師又老了一大截。真正成省秦人愛糟蹋的那種「過氣」女演員形象了:肉厚。渠深。腿壯。臉脹。胡老師還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直搓著有些發僵的臉面說:「看你們都保養得好的,我都成老太婆了。」米老師說:「再別瞎說了,你這一退休,自己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呢,怎麼就成老太婆了。那是你的心理年齡。你一想著才十七八,臉上馬上就開了花了。」「還開花呢,開紅苕花、喇叭花喲。幹喳喳的,一摸,都鋸齒一樣拉手。哪像你,命好,嫁了個好男人,保養得幾十年不變地細皮嫩肉、油光水滑。再嫁一回,只怕還都要演一折《王老虎搶親》呢。」「你個死彩香,還是那張不饒人的嘴。要放到四十幾年前,才學戲那陣兒,我都能拿鞋掌把你的碎嘴抽爛。」兩人前仰後合地笑了半天。米老師說:「彩香,趕快收拾床,好讓老姊妹躺一躺。跑了一天,困乏得就想當臥槽馬了。」胡老師說:「還是到賓館去睡吧,家裡髒得,乾淨人是臥不下的。」米蘭偏要堅持在家裡睡。胡老師就從箱底翻出一套東西,把床上整個換了一遍,三人才躺下。

  她們躺下好久,才聽光榮叔從涼皮攤子上,馱著東西吭哧吭哧回來。胡老師又起身幫忙撿拾。最後胡老師吩咐,讓他到隔壁楊師家去搭個腳。說他在客廳沙發上睡不方便,廁所是跟客廳通著的。光榮叔就連聲答應著走了。

  她們諞著諞著,又諞到了她舅胡三元。還是胡老師自己把話挑起來的,她說:「不怕秦娥不高興,那時我得虧沒聽你那個死舅煽惑。要是跟他跑了,可能連西北風都沒得喝的了。你舅就是個野人,沒良心的貨,這些年,在外面跑得連個人影都沒有了。我要不是死跟了張光榮,恐怕連一個窩都安不下。張光榮是沒啥本事,就會給人家修下水管道。他每天都在人家廁所裡、臭水溝裡爬著,可見天能給我掙一兩百塊錢回來,日子靠得住。他白天累得跟啥一樣,晚上還幫我出攤子,生怕我遭了別的男人勾引。你說我都成老太婆了,他還死不放心,還把我當了潘金蓮,你說是不是個怪貨色。我倒想再勾引一個喲,可眼裡放不出電了,那秋波,還真正成秋天的菠菜了。」胡老師一下把幾個人都惹笑了。米老師說:「你那一對水汪汪的騷眼,我看現在,也是會給他張光榮戴綠帽子的。」胡老師踹了米老師屁股一腳,說:「這話你可不敢當老張說,說了他幾天就吃不下飯了。你說老張這個死鬼,真是沒見過啥的,好像我還是七仙女,是劉曉慶,是林青霞了,一城的老男人都把我惦記著。你說我這樣子,還有人惦記嗎?可我高興。說明死鬼在意我。晚上他一跟就是半夜,也沒半句怨言。早上四五點還要起來幫我蒸皮子,拌調和,燙豆芽。要是跟了你舅胡三元,你再看看,還給你出攤子、蒸皮子、拌調料、燙豆芽呢?一天到晚就是拿一對鼓槌,敲死樣地亂敲。你讓他幫忙刷碗,他會拿筷子敲;你讓他幫忙蒸皮子,他會拿鏟子敲;你讓他掃地,他能拿掃帚敲;你讓他擺桌子,他能拿指頭敲。百做百不成的貨,幾時不敲死,他都住不了手的。聽說在外面,把人家好幾個打下手的牙又敲掉了。我要是跟了他,這牙還能保得住?不定早被敲成河馬嘴了。」她和米老師都被那個形象的河馬嘴比喻,逗得撲哧撲哧打著滾地笑起來。胡老師還說:「那就是個敲死鬼。前世輩子讓人把爪子捆死了,這輩子放開,就是專門來活動那對死爪子的。」胡老師對她舅的控訴,不僅把米蘭老師笑岔了氣,就連憶秦娥也是笑得把嘴捂了又捂、把腹捧了又捧的。到了最後,胡老師還是關心著她舅的去處,問現在死到哪裡去了。她說,可能在寶雞、天水一帶,業餘劇團裡敲戲著的。胡老師就說:「那雙賤爪子,幾時不敲得抽風,不敲成半身不遂,不敲死,他都是不會回來的。」憶秦娥還是笑。她能從胡老師的罵聲中,感到她對她舅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諞完她舅,又諞起現在的寧州劇團來。胡老師說現在是惠芳齡的團長。米蘭記不得惠芳齡是誰了,胡老師說:「就是當年給秦娥配演青蛇的那個娃。後來又是打架子鼓,又是唱歌的。折騰了一陣,最後還是回頭唱戲了。說是唱戲,也沒個正經戲唱了。縣上有啥活動,給人家弄幾個表演唱而已。旅遊節唱《寧州好風光》;樓盤開市,唱《風水這邊獨好》;保險公司投保,唱《省下一口,還你一鬥》,都是改上幾句唱詞,老舞蹈換身『馬夾』,就又滿台胡撲著『歡慶』起來。反正是『打醬油』湊興,掙幾個小錢而已。連一台正經折子戲,都演得缺胳膊少腿的。還轉成啥子,叫個啥幌子……又是集團,又是股份,又是公司的,名字長得把馬嘴都能絆成驢嘴。」

  憶秦娥一直想問的還是封瀟瀟。幾十年過去了,這個結,依然死死拴塞在她的心頭。這是她的初戀,不知那個朦朦朧朧的初戀情人,近況如何?直到把十幾個人都諞過去了,胡老師才說到了封瀟瀟。胡老師說:

  「封瀟瀟要說活得窩囊,我看也是活得最幸福的一個人了。整天都喝個爛酒,沒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他經常睡在街道旁的排水溝裡,連滿街拉三輪車的都知道,這是劇團的封老師。他們遇見了,都會用三輪車把他送回去的。瀟瀟的老婆也沒辦法,整天就那一句話:遲早都是要喝死的。」

  胡老師說到這裡,還故意把憶秦娥的臉看了一下說:「都說封瀟瀟是愛你,才把自己愛成這樣了,你承認不?」

  胡老師一下把憶秦娥的臉給說紅了。

  胡老師接著說:「瀟瀟過去是多麼乖的一個人,文武不擋的北山第一小生。沒想到,自你走後,就成了酒瘋子。說現在已是酒精依賴症了。這歹症候是一種瞎瞎病,並且是死都看不好的。他兒子用繩子捆住他,自己把繩子割斷,還是跑出去喝了。誰拿他有啥辦法?說家裡還弄出去治過幾回,能管幾天,回來還是喝。一早眼睛睜開,就得吹半瓶子。基本也唱不成戲,是一個廢人了。」

  憶秦娥這一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也不知咋的,怎麼就害得幾個男人都成了這樣。難道真有民間所說的那麼玄乎,自己是克夫的命了?初戀情人封瀟瀟成廢人了;劉紅兵也成廢人了;石懷玉又「逃進深山」當了「白毛女」。這是團上那些嚼舌根人說的怪話。他們的婚姻,至今也沒了斷。幾十年的家庭生活,怎麼就過得這樣一團糟呢?

  第二天,米蘭要去看望黃正大夫婦。她說無論怎樣,人家過去對自己好過。

  昨晚聽胡老師講,黃正大從劇團走後,又調了好幾個單位。人都不待見,還是好整人。說他當領導群眾受不了,當群眾領導受不了。退休後,還不安生,整天寫告狀信呢。自己寫了不算,還組織人聯名寫。把幾個單位的領導,都告得下海的下海,辭職的辭職,都說是遇見「活鬼」了。現在大概都八十好幾了吧,仍閑不下,說又自告奮勇,當了他們那個小區業主委員會的頭兒了。見天把一些老頭老太太,弄得樓上樓下地開會。他一講就是半天,跟物業辦朝死裡鬥哩。說物管方面的頭兒都換好幾茬了,並且是換得一茬不如一茬。他們也就鬥得更加上心、來勁了。動不動連警察都招了去。米蘭聽著光笑,說黃主任還有那麼大的勁頭。胡老師說:「嘿,死老漢勁氣大得很著呢。大前年把老婆死了,人家端直找了個五十幾歲的鄉下保姆。保著保著,就保到床上,成老婆了。你都沒見,現在活得滿臉紅皮團圓、油光水滑的,日子可滋潤了。」

  米蘭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一下黃正大的。她讓胡彩香陪,胡老師堅決不去,說她在縣城但凡碰見老黃,都趔得遠遠的。從沒跟他招過嘴。最後,米蘭做憶秦娥的工作,讓她陪著去。憶秦娥也是礙于米老師的情面,才答應去了。誰知在小區門口,就碰見了黃正大。他正在組織人,給物業辦拉白布印的大黑字標語:

  「必須把貪贓枉法侵佔業主的物管費吐出來!」

  幾個老婆子把一片白布沒有繃展拓,他就後退到遠處,高高低低地來回指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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