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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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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秦腔要進美國百老匯演出,這在西京,自然是一件很轟動的事情了。 隊伍還沒出發,媒體先炒作起來。幾乎見天都能看見憶秦娥的劇照和消息。即使是採訪女二號楚嘉禾,報紙登出來,也成《憶秦娥和她的狐仙姐妹備戰百老匯》了。氣得楚嘉禾連報紙都撕了。秦腔好像就是憶秦娥,憶秦娥就是秦腔;省秦也是憶秦娥,憶秦娥也是省秦;《狐仙劫》是憶秦娥,憶秦娥也是《狐仙劫》了。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成憶秦娥一個人的榮譽、一個人的遊戲了。問題是薛桂生這個團長,一見報道,還高興得蘭花指直翹:「讓辦公室剪下來,快剪下來,朝報欄裡貼。」各種專訪、採訪裡,他薛桂生也就是被提提名字而已。實質上,全都在圍繞憶秦娥做文章。有一天,楚嘉禾和另外兩個主演,還在功場給他提過意見:「哎,薛團,咱省秦是不是要改叫憶秦娥團了?如果訪美演出,憶秦娥一個人能把《狐仙劫》演了,那就讓她一人去好了。何必要拉著五六十人去墊背呢?」「薛蘭花」還笑笑地說:「只要宣傳了秦腔,那就是咱們這一行的勝利嘛!人家天天說影視明星的緋聞,你們又覺得人家報紙無聊。人家這下有聊了,見天說秦腔了,你們又嫌人家不該只宣傳了個別人。一定要看到,無論說誰,從本質上講,都是在提升秦腔的影響力呢。媒體就得找新聞人物、新聞點。要不然,那就沒話說,也沒人看了。」 到了美國更奇葩。 整個接待,主演憶秦娥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在曼哈頓的肯尼迪機場一下飛機,就有人給憶秦娥獻花。然後是專車把憶秦娥接走了。進了賓館,憶秦娥住的是套房,其餘人全都是兩人一間。帶團的是上邊領導,有省上的,還有京城的。連「薛蘭花」也是以演員名義來的。說起來可丟人了:他還在戲裡扮了個小角色,是一隻被搗了巢穴的老母狐狸,「攜眾狐狸過場」。不到一分鐘的戲,只見他憤怒地翹著蘭花指,領著一群失去家園的小狐狸,是「滿腔悲憤地集體過場」而去。樂隊一個哈,第一次彩排,就被「薛蘭花」逗得把嗩呐吹炸音了。還有一個,笑得端直把手上的大鑼都跌到了地上。連團長都跌份成這樣,可憶秦娥卻風光得像是來的「國家元首」。 在演出後臺,那更是等級森嚴。憶秦娥一人一個化粧室,門口還站著「安保」。別人想進去,他會不停地「NO,NO,NO」地擺手。據化妝師說,裡面可闊氣了,不僅擺著鮮花,而且還有單獨衛生間呢。其餘人是在一個大化粧室裡。演員多,明顯很是擠巴。薛桂生還請米蘭出面協調,看能不能讓幾個次主演,也到憶秦娥那間化粧室去化妝。只見劇場管事人,又是聳肩又是攤手的,表示堅決不同意。說劇場沒有這規矩。主演化粧室就是主演化粧室。主演化妝時需要安靜,需要休息,需要溫習臺詞,是不能打擾的。並且還特別補充了一句:「她的勞動需要獲得所有人尊重。」連媒體也是把「長槍短炮」支在門口,靜靜等待著主演化完妝出來時,才可以拍幾張照片的。並且這裡還不能跟主演進行任何交流。要採訪,也得在演出結束後才能進行。 這次來美國,楚嘉禾對米蘭這個人,有了不小的看法。過去在寧州,她當學生那陣兒,就知道米蘭跟胡彩香為爭主角,鬧得水火不容的。這陣兒,不知哪根筋給抽起來了,卻突然把胡彩香稀罕的,還專門讓占了演出團一個名額,為幾句伴唱來了紐約。胡彩香過去她就不待見。她一進團,就聽說這傢伙跟憶秦娥她舅有一腿呢。連她那兒子,也都說是跟胡三元的私生子。大家在一起,老比照她兒子與胡三元的鼻子、眼睛、嘴巴,甚至耳垂。都說這娃除了臉沒被燒黑外,其餘簡直就是跟胡三元一個模子磕出來的。就這麼個爛貨,卻給憶秦娥教了一口好唱。硬是把憶秦娥從黑黢黢的灶門洞,一路送到了西京的舞臺上,幾乎完全成秦腔界的一個詭異神話了。 胡彩香這次來,跟著演出團一路也沒少丟人。飛機一起飛,就嚇得她直喊:「娘啊,心就跟老鷹抓到半天空了一樣。老鷹爪子要是一松,老娘這一輩子就算交代了。死張光榮在家可咋辦呀!」在飛機上,鬧的笑話更多。要咖啡,她卻嫌咖啡苦;要飲料,給人家說不清楚,人家拿的酒來,喝得她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了。整個人形,就不是這個團隊能帶出來的人:上身長,下身短,還腰粗、臉大的。她完全是一旅遊大媽形象,卻混在赴紐約的「中國秦腔演出團」裡。提溜了兩個人造革拉鎖包,一個拉鍊還拉不上。說都是給米蘭拿的土特產。可笑的是,一塊黑乎乎的臘肉,還刺出一截帶把肘子來。她用別針別都沒別住。包大得雙手提著不方便,她就用毛巾從中一綁,把兩個大拉鎖包前後褡褳在肉乎乎的肩膀上。結果,過海關時,先讓把「帶把肘子」沒收了。氣得她還直罵:「死『城管(其實是海關)』,在哪裡都愛收沒東西。」除了憶秦娥,幾乎沒人願意跟她走在一起,都嫌丟不起人。關鍵是她還不知別人的感受。嘴多得要死。只要一講話,就惹得一陣哄堂大笑。隨團外事方面的負責人,都批評好幾回了,說出門不要紮堆,不要大聲喧嘩。可遇見這麼個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誰又能忍住不違反紀律呢。 到了紐約,米蘭似乎只把胡彩香和憶秦娥當回事。同樣是從寧州來的楚嘉禾和周玉枝,卻享受不上那兩位老鄉的待遇。雖然米蘭也私下把她們四人宴請過一次,但對胡彩香和憶秦娥,明顯是高看了好幾眼,並感情深厚得無法相比的。周玉枝倒是不在乎,說:「人家米蘭跟胡彩香老師是師姐師妹關係。憶秦娥又是人家兩人幫過的,自然走得近些。那時我們是學生,跟人家就沒任何關係。來了美國,人家能單獨請我們一次,已是很不錯了。你還計較人家,不該沒掏錢讓咱上帝國大廈。戲太過了噢。」 憶秦娥還是老樣子,一來就睡覺,哪兒也不去。除了保證演出,幾乎連華爾街都沒去看一下。她們倒是落了個清閒自在。不讓逛,還是都出去逛了。摸著華爾街金牛那光溜溜的牛蛋,把相也照了。帝國大廈也上了。連「9·11」被炸掉的兩座大樓原址也去看了。楚嘉禾跟幾個人甚至還偷偷去華盛頓逛了一趟呢。 演出也的確成功。還是真的很成功。那次去歐洲演出三個月回來,媒體吹說是「轟動歐洲」,大家都想發笑。其實就是去耍「絕活」去了。可這次在百老匯,是真正的大戲演出:故事劇情完整;有文有武;並且文戲與唱腔分量還很重。兩場演出,第一場上座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第二場竟然爆棚了。華人觀眾能占到五分之一,其餘還都是老外。並且在演出完後,五次謝幕,時間長達十六七分鐘。第二天,美國很多媒體都報道了中國最古老劇種秦腔,在百老匯的演出盛況。憶秦娥的劇照,甚至都有媒體是用整版推出的。 儘管大家對胡彩香有一百個瞧不上,可在百老匯的演出,胡彩香那幾句伴唱,還真是震撼了全場。按照米蘭的要求,是一定要胡彩香出場演唱的。「薛蘭花」是照米蘭的意思,安排胡彩香出現在了劇情的高潮處: 〔面對狐仙老巢的崩毀,一白髮蒼蒼的老狐仙,拄一藜杖,顫巍巍地從廢墟中走來。 〔她站在陡峭山頭上,唱出了這樣四句蒼涼備至而又精神昂奮的苦音慢板: 山高水長的摩崖, 千秋萬代的狐家。 百折不回的摧打, 生生不息的勃發。 〔在老狐仙杖策遠邁的路上,聚集起越來越多蓬勃的新生命。 楚嘉禾雖然那麼不待見胡彩香,可還是被胡彩香這四句苦音慢板,唱得心生震顫,後悔不迭。要是當初有眼光,早早把胡彩香纏住,給自己也教出這一口好唱來,哪裡還有她憶秦娥的米湯饃呢?世間真是萬事都只能在無從更變的時候,才看出症候來。等看出時,一切也都晚了。不過要能早看出來,都成了神仙,恐怕這個世界也就只能都興風作妖了。這個該天煞的胡彩香,出了一路的醜,沒想到,最後在百老匯,卻因幾句唱,而紅火得也上了報紙,成了演出的「大亮點」。 米蘭在演出結束後,竟然上臺來,是抱著胡彩香號啕大哭起來,她說:「你沒變,就是這個聲音,四十年前就唱得這樣讓人心碎。」 楚嘉禾想,四十年前的心碎,恐怕跟今天的心碎,完全是兩個概念了。只有爭主角的人,才懂得這種心碎的殘破程度:那是要滴血,要攪肉成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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