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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薛桂生還以為她是來爭角色的。好角色也不敢給她,她拿不動。即使勉強讓她挑起來,也是會讓整本戲大打折扣的。誰知楚嘉禾這次來,是想幫他分擔點擔子的。不是戲的擔子,而是團領導的擔子。當她轉彎抹角把這事說出來時,幾乎把薛桂生嚇一跳。她是這樣毛遂自薦的:「薛團,你看我在輕音樂團這幾年,開始只是演員隊長,到了後期,丁團就讓我當副團長了。整個業務,其實都是我一手搖著呢。對這裡邊的渠渠道道,閉起眼睛都能跑幾個來回。你要不嫌棄,我就給你當個幫手。業務這一攤子,交給我,你請放心好了。你就只管當你的龍頭老大,排好你的戲。一切絕對萬事大吉。別看我是女的,管起事來可厲害著呢。在海南演出那陣,團上都快垮了,我硬是抹下臉,連罵帶整治,必要時,白道黑道一起上,最後才把個爛攤子撐下來的。」薛桂生聽著頭皮都有些發麻。在他的治團理想裡,可不是要把藝術家們「連罵帶整治」、甚至「白道黑道一起上」的。他覺得對藝術家最重要的管理手段,就是尊重二字。他甚至馬上想到了楚嘉禾與憶秦娥的關係。如果讓楚嘉禾掌了權,那憶秦娥這個「瓜蛋」,還有半點活路嗎?而像憶秦娥這樣的好演員,一旦被人用「黑道」所「整治」,那就是他薛桂生對秦腔的犯罪了。這種女人,是絕對不能讓她掌握任何權力的。她沒有掌握權力的胸襟、德行與基本素養。

  任楚嘉禾怎麼說辭,他還是把楚嘉禾連人帶表,都拒之門外了。他最終選擇了一個特別好學的年輕人,做了副手。楚嘉禾為這事,竟然幾次見他,都是做的「鬼怨、殺生」狀。像是把她得罪得還比較深。

  他一走馬上任,其實得罪的何止一個楚嘉禾。自從他打出要重排《狐仙劫》的旗號起,就先跟封子導演「結下了梁子」。《狐仙劫》過去是封導排的,要重新打造,並且由他做總導演,封導這一關先是不好過的。

  封導自那年憶秦娥帶團演出「垮臺」以後,頭髮一夜間就全白了。他說單團長是代他「受死」去了。要不是他老婆那趟死活不讓他去,也許塌死的就是他,而不是單仰平了。從此,他就很少出門,也很少再介入團上的業務了。一是他老伴看得緊,不許他出門,不許跟女演員說話,更不許給女演員排戲。一旦不能給女演員排戲,那戲也就基本排不成了。試想有幾出戲是沒有女角的呢?何況他對以男角為主的「公公戲」本身興趣也不大。二是年齡也不饒人了,轉眼他都是五十七八的人了。薛桂生上臺後,也曾請他出山,想讓他做業務團長,說把年輕人帶一帶。可他是一再推辭,拒不受命。理由是幹不動了。老伴也死不讓幹。他說老伴身體越來越差,人都臥床不起了。還不准請保姆。男的用不成,女的不放心。一切還全都靠他打理陪護著。薛桂生還到封導家去拜訪過一次,他老伴的確是癱在床上了。但腦子卻還十分清醒,一再強調,不要讓封子去排戲。還特別叮嚀他說:「你當團長的,給女演員排戲,可一定得注意:少黏糊、少對眼、少動手、少加班。搞不好閒話就出來了。封子這一輩子,要不是我看得緊,早讓人抹成『花臉貓』了。有時也不是人家要抹,自己的意志就不堅定麼。你問問他封子,在美人窩裡滾打這些年,他的意志堅定嗎?就沒出過問題嗎?要不是我三令五申,搞不好早都犯嚴重錯誤了。就比如那個叫啥子憶秦娥的,名聲就很不好嘛。封子還愛給人家排戲。要不是我管得緊,都差點為那個騷狐狸把命斷送了。單仰平不就塌死了嗎?你說我不管能行?你要當好團長,排好戲,關鍵的關鍵,就兩個字:建立起正常的同志關係來。尤其是女演員,甭叫娃、甭叫姐、甭叫妹子,就叫同志。憶秦娥同志!知道不?」封導一直在一旁無奈地苦笑著,最後對他說:「我家裡就這情況,能免老漢不上班應卯,就算是對我最大的照顧了。」薛桂生還說到重排《狐仙劫》的事了。封導說:「既然是重排,不是複排,你就放心膽大地排去。我的態度是九個字:不反對;不介入;不干預。」他還說了要請封導必須關心,必須出任藝術指導的事。封導謙虛地搖著頭說:「就不掛那些虛名了吧。」既然封導給了「三不」政策,並且一再謙讓,他也就放心膽大地獨自嘗試去了。

  他對《狐仙劫》的解釋絕對是全新的。首先他定位:這是一部具有強烈批判現實意義的魔幻神話劇。他甚至在全劇中,讓人物幾次跳出狐狸身份,來指斥人間當下醜行。不僅充滿了現實感,也充滿了離奇、荒誕的浪漫主義色彩。戲中不僅大膽運用了歌隊、舞隊。而且還把當下最流行的迪斯科、太空舞、霹靂舞,包括模特兒表演,也都悉數嵌入。舞美、燈光、服裝設計,甚至包括音樂設計,都是在全國請來的頭牌人物。全劇總投入,在沒彩排以前,已過了三百萬。這在省秦的歷史上是開天闢地的。西京文藝界都在傳說,省秦要打造一個「瓦爾特」出來了。他自己對此也是信心滿滿的。

  誰知甫一彩排,批評之聲鋪天蓋地。一下把他打擊得,癱坐在團座的那把木頭辦公椅上,半天起不來。

  那天是年關前的臘月二十八,外面大雪紛飛。儘管如此,池子還是坐了個滿滿當當。有人開始還提議,是不是控制一下人。他說來了都讓進。他是想,上千觀眾的口碑力量,有時不比登報宣傳差多少。誰知戲看到一半,就有人議論:這是戲?是雜技?是歌舞晚會?還是時裝展銷會?

  這天,他還專門派人把秦八娃從北山接了來。他看見,秦八娃開始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到了後來,臉色就越來越難看了。最後甚至把頭勾下,都懶得往起抬了。

  封導說是不關心,其實一直都在打聽著戲的進展。彩排那天晚上,他是早早就拿著請柬進來了。戲演到一半,狐仙們開始跳霹靂舞時,可能音樂動靜也有些大,有人說池子地板都快震飛起來了。就見封導突然朝椅子底下一出溜。幾個人勉強把他拉起來,只聽他嘴臉烏青地說:「心臟,是心臟不大對付。一定請轉告你們的薛大官人,無論如何,都要把我的名字摳下來。我不是這台戲的藝術指導。我指導不了這樣高精尖的藝術作品。領教,領教了!」說完,他就捂著胸口讓人攙走了。

  演出完後,薛桂生去徵求秦八娃老師的意見。秦老師坐在劇場休息室的沙發上,半天沒說話。那兩隻本來就長得很不對稱的小眼睛,這下更是失去了基本的關聯度,像是在獨自斜瞪著兩個完全不同的目標。他說:「請秦老師好歹說幾句吧,我們也好再修改修改。大年初六還要見觀眾呢。」

  秦八娃長歎了一聲,然後說:「我看還是演原版的好。」

  薛桂生腦子嗡的一下就要爆炸了。

  休息室坐了一圈主創人員。包括主演憶秦娥在內,大家都十分驚訝地看著秦老師和他。

  他想問一句為什麼,但沒有問出來。這個秦八娃,好不容易把你從北山拽來,就是想著,我薛桂生能重排你的作品,你一定是歡欣鼓舞、大力支持的呢。可沒想到,你一開口,就放出這樣的冷炮來。

  秦八娃問憶秦娥:「秦娥,你覺得這樣演戲順暢嗎?還像是在演戲嗎?你表演起來彆扭不?」

  憶秦娥只是脫了服裝,解了頭盔,抹了大頭。臉上的妝還沒顧上卸,就來聽秦老師談意見了。誰知秦老師端直問到她了,她急忙用手背把嘴一捂,咧嘴一笑,算是搪塞過去了。

  秦八娃說:「你憶秦娥是裝滑頭呢,還是真的不覺得這樣呈現,沒有什麼不好呢?」

  憶秦娥還是傻笑著。

  秦八娃接著說:「這麼好的演員,這麼好的扮相,這麼精緻的做工,這麼奇妙的絕活兒,可惜都被燈光、佈景給淹沒掉了。一整晚上,我幾乎都沒看清憶秦娥的臉。山石佈景運來動去;天地燈光變幻莫測;台前幕後煙霧繚繞;交響樂隊震耳欲聾。這還是演戲嗎?這還叫個戲嗎?」

  薛桂生的臉唰地就紅完了。不過他心裡在說:這個土老帽,一生住在北山的一個小鎮上,的確是太落伍了。讓他來看這樣的戲,算是對牛彈琴了。

  秦八娃的話癮還給絆翻了:「可能我是太老土了,看不懂你們的藝術創新。但我覺得任何藝術,都應該有自己不能改動的個性本色。一旦改動,就不是這門藝術了。戲曲的本色,說到底就是看演員的唱念做打。舞臺一旦不能為演員提供這個服務,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再好看的佈景,再炫目的燈光,看上幾眼,也都會不新鮮的。唯有演員的表演,通過表演傳遞出的精神情感與思想,能帶來無盡的創造與想像空間。太空舞、霹靂舞、模特兒步,固然好看。我不是不愛看,儘管心臟有時也有負擔。但我從不反對年輕人去跳、去唱、去走。可硬要植入到戲裡,就不倫不類了。戲曲是個有上千年歷史的老人了,老人應該有老人的行為處事方式。老人應該沉穩、持重些。活了這麼多年,經見了這麼多世事,更應該有所堅守了。千歲老人,已不需要用搔首弄姿來吸引眼球了。學時尚,學青春年少的獵奇好動,不是戲曲老人的強項了。一味地效仿,反倒會死得更快。我們重排,是想拯救戲曲,我想不應該是為了加速它的滅亡吧。話可能說得難聽了些,但這是我的真實感受。對不起各位藝術大家了,我畢竟是個山村野老,見識淺陋。要想把老戲唱好,我覺得你們荒廢的時間長了,恐怕得先補補鈣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姑妄聽之!」

  秦八娃說完,大家都沒說話,有點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的感覺。不,是澆了一頭冰碴。

  在朝後臺走的時候,薛桂生問了憶秦娥一句:「你到底感覺怎麼樣?」

  憶秦娥說:「我咋覺得秦老師說的有道理,戲是不是太花哨了?啥都像,就是不像戲了。」

  薛桂生這個年過得糟糕透了。他的心,比天地間席捲著的雪花還冰涼。頭一炮,好像就沒放響。他本來是想把戲曲包裝得更好看些,沒想到一彩排,就招致這麼多的反對聲。他只好把希望寄託在見觀眾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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