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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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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儘管米蘭對茶社演出有看法,並且不主張憶秦娥再進那樣的地方。可寧州來了這麼多人,還得靠她在茶社撐檯面。加之省秦演出也少,一年至多十幾場戲。她就依然還在茶社唱著。憶秦娥也感到,這裡的風氣越來越壞。聽說有的演員,唱完戲後就被老闆領到酒店去了。在一些人眼裡,唱茶園戲,甚至已成被老闆包養的代名詞了。也有人在她跟前出手闊綽,躍躍欲試,並百般暗示的。但她總是唱完就走,也不跟人多搭訕。待人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無論誰說要用車接送一下,她都會再三婉拒,絕不給人留下「被人接走了」的口舌。加之老闆之間,對「搭紅」的事,相互也都盯得緊,她反倒是有了一種安全感。當然,這種安全感,也是來自她「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香遠益清,亭亭淨植」。這是一個記者說的。 可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更大的老闆,把這一切就徹底打亂了。 這個老闆說來並不陌生。 看官可曾記得,當年給憶秦娥排戲的老藝人古存孝身後那個小跟班?就是老給古導接大衣、披大衣的那位。想起來沒? 那人叫「四團兒」,姓劉名四團。是古存孝的侄子。 古存孝把劉四團從老家帶到寧州,又從寧州帶到西京。後來古導在省秦失勢,憤然離開時,也是帶著這個影子一樣的小跟班,從西京城消失的。十幾年過去了,這個叫劉四團的人,突然給殺回來了。不過現在沒人敢「四團兒」「四團兒」地亂叫了。都叫劉總。還有叫劉老闆、叫劉爺,也有叫劉哥的。他住在喜來登大酒店。據說還是總統套房。劉總出門坐的是賓利、凱迪拉克、奔馳,還有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的怪車。有人說劉總有四五輛豪車。有人說有七八輛。反正不管哪一輛跑在西京的大街上,都是有人要行注目禮的。劉總上下車,也都是有人先開門,並用手搭了遮棚,護了頭,他才鑽進鑽出的。劉總也就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打扮,一概是電視劇《上海灘》裡周潤發的「范兒」。在老西京看來,雖然覺得這人哪裡都不對勁,但他哪裡又都是一絲不苟地在翻著「發哥」的版。西京城過了「五一」,好多女士早穿了裙子,男士也有換上短袖的。可劉總、劉哥、劉爺,還是西裝革履。並且是要披著一襲黑色風衣的。哪怕在人多的地方,用雙肩抖落給身後的跟班,也是一定要先披出來的。 就這個劉哥,劉爺,昔日的劉四團,一回到西京,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那個唱秦腔的憶秦娥在幹什麼? 說起秦腔,沒有人不知道憶秦娥的。憶秦娥唱茶社戲的事,自然也是有耳目,很快就回稟給劉哥、劉爺了。有人問他,是不是晚上就弄來?劉爺的好事還能讓過夜了。劉四團一擺手說:「不,咱也到茶社聽戲去。」 這天晚上,在劉四團出發前,已有好幾個弟兄先去打了前站。並且跟茶社老闆商量好,場子全包,不許任何「閒雜人等」入內。給的價錢,自然也是讓老闆目瞪口呆了的。誰知劉四團來後,見場子裡太冷清,又批評手下人不會辦事,說聽戲能這等冰鍋涼灶?戲園子聽戲,就是要場面紅火熱鬧。敲桌子拍板凳都行,絕不能傻娃躺在涼炕上,一個人一涼到底。手下人就急忙打發茶社老闆叫人。聽便宜戲的人倒是不缺。很快,場子就又擠得滿滿當當了。手下人希望能把劉爺突出一下,朝前排主桌上放。可今晚的劉爺,有些一反常態,偏要十分低調地坐在中間靠後的位置。並且戴上了墨鏡,說讓把主桌空著。大家也就只能按他的旨意行事了。 戲還是先有「墊碗子」的。這些人劉四團都認得,但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認得劉總、劉爺了。無論胡三元,還是胡彩香,還是其他甯州的演員、樂手,當初在那個小縣城,幾乎都是沒怎麼正眼瞅過他的。偶爾瞅一眼,也是在嘲笑他給古存孝披黃大衣、接黃大衣的動作,除此再無任何瓜葛。因為他從來就沒屬過劇團。他就是古存孝的侄子、古存孝的私人跟班,吃的喝的,都是古存孝管。他沒拿過劇團一分錢,因此,也從來沒人覺得他是劇團人。讓劉四團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儘管他在今晚這個場面,無論坐在哪裡,都是顯眼突出的。並且也見他們不斷地朝他這兒看,可看的只是一個大老闆的派頭。也聽人嘰咕說:還真有點周潤發的勢呢。但這勢,是咋都跟那個劉四團聯繫不起來的。 憶秦娥是在演出接近尾聲的時候才出現的。 就在憶秦娥出現的一刹那間,劉四團幾乎是有些失態地張開了嘴。而這張過去跟在古導背後,老是微張著的不知所以的嘴,近幾年通過學習周潤發的表情,是徹底改變了的。他常常把牙關緊咬起來,做一種深沉、堅毅、果敢、冷酷狀。可今晚,在見了憶秦娥後,還是再次張開了十好幾年前的那種嘴形。 他跟隨古存孝到寧州,初次見憶秦娥——那時還叫易青娥時,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基本印象是:人黑瘦黑瘦的。臉只有巴掌大。平常沒話。一說話老捂嘴,多少冒著點傻氣。特別能吃苦,見天練功服都能擰出水來。僅此而已。他聽他伯古存孝常常當人面誇易青娥說:「別看一班四五十個學生,搞不好將來就只能出易青娥一個好演員。都吃不下苦麼。唱戲這行,那就是在苦水裡泡大的。沒有一身好『活兒』,再演都是二三流演員。一流的人物,一唱地動山搖的紅角兒,那都是苦出來的。易青娥這娃要不是被人弄去燒火做飯,憋著一股子勁兒,恐怕也練不出這樣一副好身手呢。」再後來,易青娥在四個老藝人的鼓搗中,就一點點「蛹化蝶」「魚化龍」了。幾本大戲演下來,不知咋的,她眉眼也長開了。胸脯也挺高了。腰俏也細柳了。扁平的臀部也翹起來了。遲早健康得有些像女排裡那些騰空而起的扣球手。尤其是她把頭式再一變,就突然都說她像奧黛麗·赫本了。他就跟他伯悄悄暗示說:「伯,侄兒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娘說了,讓我跟著你,連媳婦也是要讓伯伯操心的。」「沒有合適的麼。那你看上誰了?」伯問。他嘴裡磨嘰了半天,到底還是說出來了:「你看易青娥能成不?」他伯古存孝把他看了半天說:「娃呀,這豈是你能操的菜呀?」「咋了嗎?沒你給她排戲,她不還是個燒火做飯的。你出面說,她還敢不答應?」他伯說:「伯還真格沒看出,你的心還不小哩。易青娥要是還燒火做飯著,提這親,可能是巴連不得的事。可易青娥現在是甯州的臺柱子啊!在整個北山地區都撂得這麼紅,豈是你敢亂踅摸的人?人就是這,沒活出息,咋作弄都行。一旦活出人樣了,連鬍子眉毛的修法,都是大有講究的。何況擇婿招人哩。你沒看看,團上的封瀟瀟,還有那一大群小夥子,都跟狼一樣在日夜惦記著,易青娥給誰好臉了?這道菜,伯就是給你硬夾到碗裡,吃了也是你克化不了。遲早要做禍的。你沒看看,來提親的,行署專員家的都有,你算是哪門皇親國戚、公子貴胄?再別胡思亂想了,你的婚事伯在心著呢。有合適的,伯就給你張羅了。」自那時起,他的內心深處,就被易青娥折磨得夠嗆。再後來,他跟隨他伯到了省秦。只說是遠離了易青娥,能慢慢療好這傷疤呢,誰知時間不長,他伯又攛掇著把易青娥調來了。這一調來,又讓他產生出許多幻想來。可時間不長,他就發現北山地區副專員的兒子劉紅兵,果然是糖一樣,把憶秦娥給徹底黏糊上了。他幾次都想在暗處,給劉紅兵撂幾個黑磚,可掂起磚頭閃了閃,終是沒那個膽量。再後來,他伯在省秦排戲失勢,加之兩個伯娘也鬧得歡騰,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又帶著他到甘肅隴南、天水、平涼、定西一帶,做流浪藝人去了。從此他再沒見過憶秦娥本人。但憶秦娥步步躥紅的消息,卻是不斷地傳到他耳朵裡。憶秦娥演的戲,也在甘肅的電視上常有播放。十幾年過去了,他對憶秦娥的那份心結,仍然是解不開、驅不散。這次回西京,就完全是為了了這場心結而來的。 憶秦娥的出現,驚動了全場所有觀眾,也更驚豔了劉四團。沒有想到,憶秦娥已經是這樣充滿了氣場的大明星。其實她並沒有張揚,進來時甚至還低著頭。因為舞臺上,胡彩香還正唱著《賣酒》。即使是這樣低調的出場,還是如一道閃電一樣,立即讓全場沸騰起來。並且迅速淹沒掉了胡彩香的演唱。 劉四團清楚地知道,憶秦娥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整個形象,還是保持著他當初離開西京時的那股青春氣息。只是更老練、沉穩、自信、怡然自得了而已。他在急切等待著憶秦娥登臺演唱。他的心鼓,已經敲得比黑臉胡三元手下的鼓點,更急切、更有力,也更似珠落玉盤般地錯雜亂彈了。 憶秦娥終於上場了。 憶秦娥開口唱的第一板戲,是《斷橋》裡的「西湖山水還依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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