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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胡彩香說:「米蘭,你老實說,當時團上黃正大主任,是不是要把你促上去,想把我徹底替代了?」

  米蘭看看憶秦娥說:「秦娥在這裡,我也就把話朝明的說了。黃主任是不喜歡她舅胡三元。說老跟他較勁、使絆子呢。你也老實交代,你到底跟她舅是什麼關係?」米蘭說完,自己先笑了。

  兩個舞臺老姐妹,有點突然回歸青春年少的感覺。

  胡彩香說:「不怕你笑話,我跟胡三元就是有一腿。胡三元對我好,尤其是在事業上幫助很大。那陣我當主演,幾乎每個戲,都是他幫著摳出來的。他最懂戲的節奏,也會欣賞唱腔。加上那時張光榮一年只回來一次,我是女人,不是泥塑木雕,我抵擋不了胡三元的誘惑。」

  米蘭戳著胡彩香的胳肢窩說:「你是喜歡他的齙牙麼,還是喜歡他的黑臉?還是喜歡其他啥,到底是啥把你誘惑了,你說,你講!」

  「我都喜歡,咋。他就是個為敲鼓活著的人,很簡單。愛我也很簡單。我也不怕他外甥女笑話,狗日胡三元就是把我朝死裡愛,愛得撞到南牆也不回頭的貨。」

  「那你為啥還不跟張光榮離婚呢?」米蘭又問。

  「張光榮也是個好人,恨不得把命都給我了。原來是想離呢,可後來,張光榮下崗了,我不能再給他傷口撒鹽。我欠他的太多,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把他蹬了。」

  「他知道你跟胡三元的事嗎?」米蘭問。

  「咋能不知道,不知道能老提著大管鉗?那管鉗就是提給他胡三元看的。」

  「那以後咋辦呢?」

  胡彩香說:「我給他胡三元說得清楚,這事沒有以後了。好在秦娥現在把他也弄到省上來了,離得遠一些,也許慢慢就過去了。再說,我們也都不是能瘋張的年齡了。」

  米蘭問憶秦娥:「你把你舅調到省上了?」

  「也就是臨時的。我舅自那年出事後,就再沒正式工作了。」

  米蘭說:「你舅的技術,那真叫一絕!其實人也挺好的,就是死認技術、本事,其餘一概不認。所以那陣兒就吃不開,得罪了不少人。」

  「哎,米蘭,我問你,離開寧州,當時你就真那麼情願嗎?」

  米蘭慢慢品下一口紅酒說:「說心裡話,很難過。對那個男人,當時也不是太滿意。我那時畢竟才二十四五歲,他都四十六七了。比我父親還大了兩個月呢。但我當時給大家瞞了年齡,說他就大了十幾歲。你想想,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呢?那時,寧州縣城追求我的有好幾個,但我就是想離開。也必須離開,離開我最喜歡的事業。因為太傷心了。活得那麼累,那麼艱難,何苦呢?走了很長時間我還在想,唱戲到底是個什麼職業呢?讓人這樣想朝台中間站?不站,好像就活不下去了一樣。直到美國很長時間,我還做夢在寧州演戲。夢見你胡彩香給我胖大海水裡下了藥,讓我站到台中間,連一句都唱不出來。觀眾把臭鞋都扔到我臉上了。」

  胡彩香一拳頭砸過去說:「哎,米蘭,憑良心說,我胡彩香是那樣的人嗎?跟你爭角色是事實,背後嚼過你的舌根子也是事實,可我能給你水裡下毒嗎?我有那麼壞嗎?你說,你說,你說!」胡彩香說著,還用手去胳肢她的腋下。

  她們十一二歲就到劇團學戲,一直滾打在一起,相互間最嚴重的懲罰,就是集體胳肢那個最搗蛋的人,非讓她笑死過去不行。

  米蘭是真的笑得淚流滿面了,她說:「彩香彩香,快饒了我,那就是夢,打死我都不相信,你會給我下毒的。你就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饒了師妹,快饒了師妹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想到,你把師姐想得這壞的。我偏不饒你,看把你笑不死命長。」兩人硬是玩得扭打在一起,完全成孩子的嬉戲打鬧了。

  憶秦娥不僅笑得滿眼是淚,而且也感動得滿眼是淚。師姐師妹當初的那點齟齬,在一陣跳出了年齡的童稚、童趣中,相互胳肢得無影無蹤了。

  憶秦娥可惜著自己沒有這樣的童年。她十一歲進劇團,十二歲多一點,就被弄到伙房燒火去了。她喜歡其他孩子的嬉戲打鬧,喜歡她們相互胳肢。可都不胳肢她,也不准她胳肢人。都說她身上有一股飯菜味兒,湊近了太難聞。

  這天晚上,米蘭也講出了她心裡的不快。她說,看了茶社的演出,覺得心裡堵得慌。

  胡彩香老師問為啥。

  她說:「我們從十一二歲,就把生命獻給了這行事業,難道結果就是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演出、來回報嗎?我從小嚮往的主角,就是在舞臺上,劇情呼之欲出的時候,鑼鼓音樂一齊響動,然後才出場、亮相的演出。當然,那是樣板戲的做派。可舞臺上的任何嚴肅演出,一定是要讓主角尊嚴出場、尊嚴表演、尊嚴謝幕的。觀眾面對真正的藝術,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要滿懷謙卑、滿懷恭敬,甚至是要高山仰止的。怎麼能是這樣居高臨下的狎玩態度呢?秦娥,你付出了那麼多人生代價,用十幾年的奮鬥,唱得這樣撼人心魄、精彩絕倫,難道就是為了贏得這些人,一晚上那幾千條施捨給你的紅綢子嗎?」

  憶秦娥的嘴微張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胡彩香說:「米蘭,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你有錢了,日子過好了,可我們要討生活,你知道不?得生活。秦娥還有一個有病的兒子,得看病。一大家子人都來西京了,也指靠她唱戲過活呢。」

  米蘭又問了問她兒子的情況,就沒話了。

  這時,天邊已露出魚肚白了。

  酒店不遠處的城牆上,突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秦腔板胡聲。隨後,又有了秦腔黑頭的「吼破撒(頭)」聲:

  呼喚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傑笑開懷。

  某單人獨馬把唐營踩,

  只殺得兒郎痛悲哀……

  「西京到處都在唱秦腔,難道都沒有正式舞臺演出了嗎?」米蘭問。

  「有,但很少。」

  「最近有沒有,我想看一場舞臺正式演出。就看秦娥你的。」

  憶秦娥說:「倒是有一場。是外國人來看,說是外事上選出訪節目呢。」

  「演的什麼?」

  「《打焦贊》《盜草》,還有《鬼怨》《殺生》。都是我的戲。」

  「好,我一定要看。」

  隨後,米蘭就專程看了憶秦娥的舞臺演出。

  那天是胡彩香陪著看的。事後胡彩香告訴憶秦娥說:「你可是把米蘭給征服了。她在看幾折戲的整個過程,都激動得不行,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個勁地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優秀啊!天哪,秦娥的功夫怎麼這麼好!天哪!今天還有這麼好的武旦嗎?天哪!看看孩子的做功、唱功,天哪!看看孩子的扮相……彩香,看來我們當初幫著她從伙房裡走出來、學唱戲是對的。我有時也以為,讓她唱戲是害了她呢,也許學做飯更幸福些。可這孩子,天哪,她的付出……是值得的!我要給孩子獻花!你快去給秦娥買一束鮮花來,要最名貴的。』」

  戲看完後,米蘭就不顧一切地走上舞臺,畢恭畢敬地把鮮花捧給了憶秦娥。並且還當著很多人的面,給憶秦娥深深鞠了一躬。她說:

  「秦娥,你就是到百老匯、到世界上最頂尖的舞臺上演出,都是最棒的藝術家!」

  在米蘭離開西京的時候,她們送到機場,相互擁抱完後,米蘭突然深情地說:

  「我有一個夢想,希望能在美國看到秦腔。是憶秦娥唱主角的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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