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彥 > 主角 | 上頁 下頁
二〇三


  因為長期跟著他伯古存孝的原因,劉四團對秦腔一直保持著天然的接觸興趣。尤其是對憶秦娥的那份暗戀,更是讓他始終關注著秦腔演藝界的各種動態。無論跟古存孝,還是跟著他的煤老闆,還是自己搖身一變成為煤老闆,他都在愛流行歌、流行音樂之餘,保持著跟秦腔時有時無的聯繫。終於,他覺得自己是可以有資本,來西京會一會憶秦娥的時候了。他是帶著嚮往,帶著激情,帶著團隊來的。名義上是想在西京投資,要談一些挖煤以外的生意。但一切的一切,還都是為憶秦娥才展開行動的。煤這東西,見一個日頭,就能給他挖出上百萬的銀子來。做其他生意,也就是圖新鮮,趕風潮,混心焦了。成了成,不成打了水漂,也就是圖看那串浪花了。

  無論怎麼說,他到底不是秦腔的行家。憶秦娥唱得怎麼樣,他還是要豎起耳朵聽別人的評價。其實不聽也罷,光看著那張讓他動心動情了十幾年的漂亮臉蛋,就已足夠足夠了。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在燈光下,這張臉,的確是比十幾年前更加棱角分明,韻味十足了。他覺得這次行動,是真的決策正確、行動果斷、意義重大了。他不免感到一陣興奮。

  憶秦娥第一板戲快唱完了。

  跟班走到他跟前,問怎麼賞。他們在別的地方,是也進茶社聽過戲的。大西北秦腔茶社的規矩都一樣。劉四團舉起了一根指頭。跟班還問了一句:「是不是一萬一萬地加?」他說:「按我說的辦。」跟班回答:「好嘞。」

  就在憶秦娥唱到「手扶青妹向橋頭」時,拖腔還未收住,掌聲已爆響起來。只聽報帳的,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地喊道:

  「劉老闆,搭紅,一萬條——!」

  頓時,全場觀眾呼地站起來,都要看看這個劉老闆是誰。一萬條就是十萬元哪!這在西京茶社裡,還是沒有聽過的搭紅數字。當確證,這是事實時,茶社的頂棚都快讓歡呼聲掀翻了。

  接著,憶秦娥開始了第二板唱,是《狐仙劫》裡的「救姐」。當唱到快結束時,跟班又過來悄聲問數字,劉四團給了兩根指頭。其實這時,觀眾聽戲的興趣已經不大了,都在看著劉老闆的反應。當他輕輕伸出兩根指頭的時候,立即就引起了共鳴,他聽見身邊人都在議論:

  「天哪,要上二十萬了。」

  「今晚這戲好看了。」

  「來了真神了。」

  緊接著,報帳的人,就比先前更激動十倍地報出:

  「劉,劉老闆,再,再搭紅,兩萬條——!」

  大家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種驚奇、詭異、興奮與衝動了。許多人乾脆把巴掌已發不出的聲響,全都轉移到桌子、凳子與茶壺、茶碗上了。連茶社老闆都激動地跑上去,搶過報帳人的話筒喊叫:

  「諸位諸位,諸位女士先生,哥們兒弟兄,還有姐們、妹們:今晚茶社是遇見貴人、遇見高人、遇見真人了!感謝劉老闆屈尊枉駕,讓我們蓬蓽生輝、大開眼界了!我宣佈:所有酒水一律免單!請各位陪著吉星高照的劉老闆,玩個高興,玩個痛快!」

  就在這時,大家突然發現憶秦娥已經下場了。並且樂隊上的幾個人,都在驚慌失措地朝她下去的方向看著。好像有人還在阻攔。放在平常,有老闆搭紅,演員是要說一串感謝話的。如果搭得多,感謝話的分量也得加長加重。可今晚,憶秦娥在第一板戲唱完後,面對十萬塊錢的搭紅,竟有點不知所措。她又一言未發地唱了第二板。當第二板戲唱完,搭紅竟然又翻了倍時,有那觀察細緻的觀眾就發現,憶秦娥是臉色極其難看地下場了。這種情況過去也是有的。興許是老闆捨得掏錢,演員需要更充分的準備,下去喝喝水,擦擦汗,跟樂隊商量一下,再唱什麼最來勁。可今晚好像不是這樣,憶秦娥下去後,是不停地有人在朝回拉。大家就覺得更有好戲看了。終於,憶秦娥還是被茶社老闆再次請上臺了,並且他還補了幾句話:「憶秦娥老師非常感謝劉老闆,覺得搭紅是不是有點多。可我要代表秦腔觀眾說句心裡話,咱憶老師的藝術水平,就是一晚上拿一百萬,也是值當的。(掌聲再起)這不是我說的,而是一個華僑說的。她說憶秦娥的秦腔藝術,在她心中,價值就是一晚上一百萬的含金量。(掌聲、歡呼聲更甚)」

  憶秦娥急忙拿過話筒說:「經當不起,真的經當不起。以後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要再說,我就真的不好意思來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唱秦腔戲的演員。一晚上拿到我覺得適合的報酬,能養家糊口,就心滿意足了。多的真的是經當不起,給了我也不能拿的。謝謝這位好心的老闆!戲迷朋友們,下面,我給大家演唱《遊西湖》裡《鬼怨》那段唱:『屈死的冤魂怒滿腔』。」

  在憶秦娥演唱這板大唱段時,劉四團一直在思考著怎麼搭紅的問題,到底搭多少合適?其實茶社老闆如果沒有那句話,最後一板戲的紅,他就是要搭到一百萬的。今晚他豪車的後備廂裡,提著幾百萬現金呢。他是想一步步把級升到一百萬的。可沒想到,茶社老闆提前給他把氣放了。放了就放了,看憶秦娥的樣子,如果這板戲上到三十萬,也許就不再唱了。她到底是什麼心思,他還沒有搞明白,很可能覺得這是一場兒戲吧。幾十萬幾十萬地上,還反倒沒有幾百塊、幾千塊上得實在。在茶社這地方,趁鍋裡熱,胡亂喊叫搭紅,最後當了混世魔王、滾刀肉,而一拍屁股走人的,也大有人在。為了讓她相信這是真的,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一百萬端出來。以他這幾年的經驗,把錢上到這個數,已經是沒有不動心、不脫光、不舉起雙手、不伸出白旗、不繳械投降、不背叛出賣、不父子反目、不顛倒黑白、不裡應外合、不陷害荼毒、不殺人滅口的了。今晚似乎也沒有必要再把戲朝下唱了,加快節奏恐怕是必要的。

  當憶秦娥把這板大悲劇唱到快完的時候,他起身,用肩膀接住了跟班即時披上的黑風衣。他朝一直給他空著的主桌走了過去。

  就在他落座的時候,突然又給了跟班一個手勢,那是一個揮手的動作,意思是讓把什麼東西拿上來。

  另一個跟班就提著一個密碼箱進來了。

  所有人的眼睛,就都盯到這個密碼箱上了。

  在陣陣騷動中,憶秦娥唱完了戲的最後兩句:

  一縷幽魂無依傍,
  星月慘淡風露涼……

  當憶秦娥還深陷在悲劇的巨大痛苦中不能自拔時,報帳的已經喊出:

  「一百萬!劉老闆,拿出了現金,一百萬!一百萬哪!明天該是轟動西京的大新聞了……」

  奇怪的是,觀眾被這驚天搭紅,震得全都傻愣在了座位上。

  茶社在那一瞬間,甚至靜得掉下一根針來,都能聽到噹啷一聲響。

  這時,有一個人走到劉老闆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四團兒,是不是劉四團?在寧州,跟著那個姓古的老藝人,前後接大衣、披大衣的那個小夥子。是不是?我是胡彩香的老漢,張光榮,記得不?」

  劉四團隱隱糊糊記得,這就是扛著一米多長管鉗,老要打胡三元的那個傢伙。

  到底還是有人把他認出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