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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十

  胡三元的確是覺得絕望了。在寧州劇團晃蕩了幾十年,最後混得連個正式身份都沒有。沒身份也無所謂,只要有戲敲就行。可戲也敲不成了,改演歌舞了。敲鼓用了惠芳齡。一個唱小花旦的女子,人家不是坐著敲,而是走著敲,跳著敲,翻著跟頭敲。他自然是敲不了了。好歹有外甥女照應,來省秦混一碗飯吃。誰知省秦現在也搞歌舞、搞流行音樂、走模特兒路、亮大腿去了。他個敲鼓佬,明顯又成了多餘人。

  他有時真恨自己外甥女憶秦娥沒出息。堂堂一個走遍大半個中國都吃香喝辣的角兒,扛著一兩百號人的鍋灶飯碗,混到最後,連自己也成了多餘人。好像誰都比她強。她還要去吃別人的下眼食,讓社會上的混混來教唱歌、教走路。真是把先人快虧盡了。他過去從來都沒有產生過絕望的念頭。即使坐監獄,也沒想過要死的事。除非人家要槍斃他,沒辦法了,否則,他都是有強烈生存欲望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苦練著自己的鼓藝。那是一種珍愛,一種習慣,一種稟性。也是一種生命的指望、信念。離了鼓槌,他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了。

  他越來越承認,自己是一個活得窩囊透頂的人。他姐胡秀英經常這樣罵他,說他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快活半輩子了,房沒個房,單位沒個單位,女人沒個正經女人,娃沒個娃的,就活了一對爛鼓槌。他在心裡說,不是一對爛鼓槌,而是敲爛好幾十對鼓槌了。

  說起女人,胡彩香也真是把他心傷透了。要不是這個女人,他也許早找了女人。可就是這個女人耽誤著,讓他一輩子再沒找別的女人。那些年,胡彩香的男人張光榮,一年就回來探一次親。而他跟胡彩香天天在一起排戲、演出、下鄉、開會。她認卯他的技術。但見配合,就是呱呱叫的彩頭。加上他倆的房子也住得近,一來二去地,眉眼裡就有了火,有了電。他最喜歡的,就是胡彩香那雙大眼睛。沒人的時候,見了他,還愛故意眨動長長的睫毛,像是要用那眼睫毛把他夾住一樣的風騷。演出時,他們也會用一切機會眉目傳情。比如她演《補鍋》裡邊的蘭英,明明是跟女婿拉風箱補鍋,卻要一邊拉,一邊朝他看,忘了跟她未來的補鍋匠女婿「放電」。他那板鼓,也就敲得越發的有情致、有「電流」、有力道了。真正讓他感動、並對別的女人再無興趣的,就是胡彩香的有情有義。他犯事了,坐牢了,胡彩香沒有因為這個,而與他劃清界限。相反,只有胡彩香偷偷去北山監獄探過監,給他送過吃的喝的,送過錢。他出來後,胡彩香沒有因為他身無分文,臭蟲蝨子滿身爬而遠離背叛他。依然是她,給了他人生最大的慰藉與溫暖。她一點點親吻著他那被燒糊了的半邊臉說:「你哪怕燒成黑熊瞎子了,我還心疼你!」就連那個孩子,他也堅信是他的。但胡彩香堅持說,那是張光榮的。他還問能不能驗血,胡彩香說:你再別瞎攪和了,我們已成這樣了,得給孩子一個臉面。他就只能偷偷給孩子一些關心了。最關鍵的是,在他不在寧州團的時候,胡彩香精心照顧了他的外甥女憶秦娥。不僅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爭取了一個飯碗,並且一步步把她送上了主角的位置。這是一份大恩德,易家人一輩子都是不能忘記的。可就是這個女人,跟他再好,卻偏不離婚。早年她還有鬆動。自有了孩子,尤其是張光榮失去了在保密廠子做事的優越,調回來做自來水公司的管鉗工後,她就再也不提離婚的事了。這個撓攪了他幾十年的女人,也真是把他的心,傷得透透的了。他離開寧州,也是為了逃避兩雙眼睛:一雙是胡彩香的。另一雙就是她男人張光榮的。張光榮的眼睛裡是藏著火,藏著燃燒彈,藏著火焰噴射器的。隨時都有可能噴射出來,把他的另半邊臉,也燒成黑鍋底。

  他在省秦,是安排住在一個廢棄的小庫房裡,剛好是他外甥女才調來時住過的那間房。後來失火,只把牛毛氈頂棚改成石棉瓦了。憶秦娥也曾說,幫他在外面租間房。可他不想勞神,說只要能支個床,能安放下一個鼓架子就行。這裡畢竟是劇團院子,氛圍好,弄啥方便,水電也不用掏錢。憶秦娥時常會來看看他,給他買衣服,買吃的,關心得很是周到。他想著,一輩子只要能在這個小窩裡住安寧了,遲早有戲敲,也就不枉活一生了。可沒想到,這麼快,沒戲敲的日子就又來了。真是讓他有些度日如年了。

  他還是老習慣,一天到晚都要掄他的鼓槌,擊打爆爆響的板鼓。害怕影響人了,就拿書敲,或墊上布敲。反正不敲,他是活不下去的。這一陣,還真有活不下去的感覺了。省秦滿院子都在唱「西北風」,跳太空舞,走模特兒步。正經唱戲的,蔫得跟龜兒子一樣,大氣都不敢出了。這玩意兒老舊了;落伍了;恓惶了;破敗了。好在離城市遠些的鄉村,還有一些紅白喜事,保留著唱秦腔的習慣。他跟外甥女就像城市幽靈一樣,每當黃昏時分,就被外地來的車,悄悄接出西京城,去唱秦腔、過戲癮、討生活去了。

  他最討厭的是他姐胡秀英,啥都不懂,偏把一家人都吆喝來,給憶秦娥添亂呢。憶秦娥已經夠亂的了:離婚了,還帶著個傻兒子。他多少次說,不要把心思都費在兒子身上,沒必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他聽說西京有好幾家託管智障孩子的地方,勸她說,請人家養著,定期去看看就行了,自己還得顧自己的生活。可憶秦娥死不聽,像是走火入魔了,偏要帶著兒子四處求醫治病。眼看錢都打了水漂,他也毫無辦法。

  自打跟劉紅兵那個混帳離婚後,也有不少人來纏他外甥女的,他都知道。可外甥女是個把門戶看得很緊的人,誰也是輕易敲不開的。她的嘴更嚴實。就她跟劉紅兵離婚那檔子事,他都問過好多回了,也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她只說過不到一起了。可在他看來,大概遠遠不止是那麼回事。他覺得,好像是劉紅兵虧了他外甥女。這樣輕鬆地掰了離了,是不是太便宜了那狗東西。可外甥女咋都不讓他插手,他也就不好再去找劉紅兵算帳了。反正那就是個公子哥兒。自打開頭,他就沒看上過。可外甥女面情軟,人家一死纏,也就螞蟥纏住鷺鷥腳了。現在看來,大凡死纏濫打的主兒,也都是趔得最快、逃得最遠的。是沒幾個好貨色的。

  憶秦娥眼下的日子是緊張了。可她又是個傻得除了在家尋繩上吊,再不會找任何門路的人。他就不得不出來幫著分擔點了。他看有人做紅白喜事的「事頭兒」,越做越紅火,就也買了手機,廣泛了聯絡。並且有時是打了憶秦娥的旗號,還真接了不少演出的活兒呢。「紅事」還好辦,給老人過壽、給兒子娶媳婦唱戲,都喜興、熱鬧,也覺得有面子。「穴頭」們是爭著搶著攬生意。可一遇「白事」,靈堂停著一具屍體,在靈堂外搭個檯子,給人家唱《祭靈》《弔孝》《上墳》,好多「穴頭」就都不幹了。不是他們不想掙這錢,而是請不來演員。那種演唱,就像是喪事人家的孝子賢孫,唱著、做著,有時戲情還要求跪著,心裡就不免犯膈應。開始,憶秦娥是死都不唱「白事」戲的。尤其是不唱「熱喪」戲。也就是給剛「倒頭」者唱「祭靈」。要唱也是一周年、三周年這樣的「白事」。畢竟屍體不在現場,心理好承受些。可「熱喪」,接活兒的人少,給的錢又多,以胡三元兩眼一抹黑的社交能耐和關係網,也只能在「熱喪」上多挖抓幾把了。攬下活兒,他就每每做外甥女的工作,讓她去唱。他說,戲是演給活人看的。誰家死了人唱大戲,也都是為了答謝鄉親。再者,「熱喪」能請戲,也都是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即就是跪下唱,敬奉著人家一點,也是在積陰德,不定對兒孫還有好處呢。憶秦娥就去唱了。他知道,這對憶秦娥的聲名有很大的損害。整個秦腔界都在議論說:憶秦娥都去唱「跪墳頭」戲了。說秦腔的臉面算是讓她丟盡了。其實憶秦娥從沒跪過墳頭,那就是在舞臺上跪下唱過「祭靈」。並且她真正跪下的,還是一個九十七歲的老太太。她聽說老人一生養了幾個孩子,都是傻子。老人硬是把一個個瓜娃送走後,才撒手人寰的。憶秦娥一聽到這裡,那天連一分錢都沒要,就端直跪在老太太靈前,唱了好幾板祭靈戲。她哭得咋都站不起來,最後是村裡幾個婦女硬架起來送走的。即就是「熱喪」,她也不能不唱啊!一家幾張嘴在等著,靠她一月百分之七十工資,是咋都填塞不住的。

  沒活兒的時候,胡三元還是在練他的鼓藝。他總覺得,唱戲這行,不會就此算了的。照秦腔歷史說,也是上千年的命脈了。一個活了上千年的東西,怎麼會說亡就亡了呢?他不相信。但一日勝似一日的敗落,讓他也不得不服那些時髦藝術的血盆大口,已經把他們吞食得,只剩下一點末梢神經在勉強抖動了。那段時間,他老聽團裡人說,到處都在議論什麼「戲曲消亡論」「戲曲夕陽論」。氣得他直抿齙牙地罵:「你媽才要消亡了呢!」都說這門藝術,只能保留進博物館了。他在想,難道他和外甥女憶秦娥,也得被裝進博物館的玻璃櫥窗裡,見人進來參觀,他就敲起來,外甥女就唱起來?只要有鼓敲,有戲唱,裝進櫥窗就裝進櫥窗好了。反正他們這一輩子,也就只會這點營生了。

  這樣的日子熬了好幾年。突然一天,怎麼西京城裡就有了秦腔茶社。並且不是一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開業了好幾十家。聽說蘭州、寧夏、青海、新疆這些秦腔窩子,也都開了這種新玩意兒。說比唱流行歌都紅火呢。難道是秦腔的春天來了?

  胡三元這個敲鼓佬,一夜之間又突然紅火起來。好多家茶社都要請他去敲鼓了。不知咋的,都知道他敲得好。說看他敲鼓,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享受呢。但見他半邊臉黑著,齙牙是一抿一抿的。手下的鼓點,敲起來就跟兩匹綢緞在閃動。有人買帳了,他是敲得越發地來勁。那技藝,發揮得就連他自己,都常常是要自我佩服得給自己鼓幾下掌的。

  鑼鼓一響,黃金萬兩。秦腔在茶社一旦開鑼,掙錢糊口就跟拿簸箕攬錢一樣容易了。茶社太多,需要的演員樂隊也多。加上這幾年秦腔撂荒著,人才也都流失嚴重,但見一個能唱會敲的,就都有了事做。外甥女憶秦娥,更是又有了昔日小皇后的風采。誰家要請她,都是要提前好幾天打招呼的。

  他一下又想到了胡彩香。那一口好嗓子,來了西京,還不唱得缽滿盆滿的,倒是去給歌舞團做的什麼飯?他就想方設法地聯繫上了胡彩香。很快,寧州劇團就來了一大幫唱茶社戲的。

  胡彩香來了,討厭的是,她那個死老漢張光榮也跟了來。來了就來了,還要憶秦娥幫著找工作。

  張光榮是扛著那個一米多長的老管鉗來的。

  氣得胡三元直扇自己的嘴:賤,×嘴真是犯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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