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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九

  巡演一回來,劇團就癱下了。一是的確太累,二是人心完全渙散了。這個渙散,不是來自紀律、規矩的破壞。而的的確確來自人心,來自對這個行業的絕望與無奈。

  大家背著行囊,曬得滿臉清瘦黧黑,走進院子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一輛停在排練場門口的黑色加長小轎車。許多人還不知道這種轎車的名字。是團裡的留守人員告訴大家,這是勞斯萊斯。

  主人就是曾經跟憶秦娥爭李慧娘AB角兒的龔麗麗。

  自那次爭角兒失利後,龔麗麗就跟男人皮亮一道,正經幹起了燈光音響家電營銷生意。他們從騾馬市的小攤點開始,直幹到一個大片區的總代理商。現在龔麗麗一直駐紮在深圳、廣州、香港一代,幾乎很少回來。而今年突然高調回來了,並且開回了勞斯萊斯。還說在深圳、香港都有了房子。皮亮也早不在團上幹舞美隊的苦差事了。兩人銷聲匿跡僅六七年時間,就大變活人,鳥槍換炮了。不,這不是鳥槍換炮,而是鳥槍換火箭炮,換原子彈了。這對一團人的精神意志,幾乎是摧毀性的打擊。那天回到院子時,憶秦娥懷裡抱著傻兒子。而她娘穿的燈籠褲裡,還掃蕩了半褲腿從火車上收攬的大家沒有吃完的瓜子、水果、鴨脖子。

  回到房裡,她娘問:「是你們劇團買的車嗎?」

  憶秦娥說:「只怕把團賣了,也買不起這樣一輛車。說好幾百萬呢。」

  「娘啊,誰這麼牛×的?」

  「就團裡的一個演員。我來時,還跟我爭過李慧娘。」

  「你看這事,要早知道,還不如讓她演,你去給咱掙大錢去。」

  憶秦娥說:「那都是命。我不演戲,恐怕掙大錢的事也輪不到我。你女子就是個燒火丫頭的薄命,也別嫌棄了。」

  「看你說的,我啥時嫌棄你了。娘就是興嘴說說而已。看這一年多演出,把我娃紅火的,連老娘和孫子都沾大光了。」說著,她娘就把褲腿裡的東西朝出倒。

  憶秦娥有些不高興地說:「娘,我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別這樣撿拾別人不要的東西,你偏要撿,偏要掃蕩。讓人說著多丟人的。」

  「丟什麼人,都糟踐著就好了?在九岩溝,糟蹋東西是要遭雷劈的。你看娘這不是出來的時間長了,要回去嘛。娘知道你把錢都耗在給娃看病上了,這次回去,不用你花一分錢,娘把看親戚鄰里的東西都攢夠了。」

  憶秦娥也再沒話說了。全團人都笑著自己的娘是「老貔貅」,啥都能吞下,還沒肛門。她聽著也不舒服。可娘是苦日子過慣了的人,即使誰在地上撒下一粒米,她也是要撿回去的。不撿,一天都活得坐立不安的。有啥辦法呢。

  娘拿著自己攢下的大包包、小蛋蛋的東西回九岩溝去了。

  在娘回去的這段日子,劇團的話題中心,再不是排戲、演戲的事了,而是都在談做生意。有的是真的開始開飯館、擺小攤兒了。都覺得藝不養人,是該到清醒的時候了。

  憶秦娥也被說得有點六神無主。可她還沒想到更好的路數,只能守在家裡,經管著兒子劉憶,哪裡也去不成,哪裡也不想去。她一邊練功,一邊也背秦八娃老師說的那些詩詞、元曲。主要也是為了開發兒子的智力。兒子但見她背誦起什麼來,就偏起腦袋聽。有時她背得帶上了感情動作,兒子還樂呵呵地傻笑。她就背得更起勁了。練功是為了給兒子看,讓兒子模仿;背誦是為了開發兒子的智能。再加上洗衣、做飯,見天日子都是滿滿當當的。她也就想不到窗外的煩心事了。

  團上整單的演出越來越少,倒是有「穴頭」組織的零星清唱會,老叫她去。可兒子沒人帶,也就出不了門。她正思謀著,準備請一個保姆,好把自己解放出來,出去掙點零花錢呢,她娘又風風火火地來了。

  她娘這次可不是一個人來的。易家除了她爹易茂財留守外,其餘的是傾巢而出了。她姐易來弟、姐夫高五福、弟弟易存根,全都是背著準備長期戰鬥下去的生活用具,直奔西京而來了。

  娘說:「九岩溝人全都出門打工了。家裡除了老的小的,其餘人,要是不出門掙錢,窩在溝裡,就成笑話了。一溝的人都知道,你在省城混得好,有了大名望。那名望就是門子、門路。連團上爭不過你的人,都發了橫財,買了啥子勞死懶死(勞斯萊斯),你要是想發財,那還不發得撲哧撲哧的。」

  原來她娘回去,連扇帶簸的,把跟著女兒走了大半個中國,見了多少大官名流的事,說得天旋地轉的。一村人也都聽得一愣二愣。沒門路的,就都想到西京來,跟著憶秦娥討一口飯吃了。這事氣得她爹易茂財,可沒少罵她,說:「你是×嘴賤了,見人就胡掰掰。把人都勾扯去,是吃你女兒的肉呢,還是喝你女兒的血?古話都說了:藝不養人。指望秦娥唱戲,能把這一溝人都養活了?麻利讓別人的念想都斷了。掙錢是比吃屎還難的事,你把人都煽惑去,是啃你的脊樑骨呀,還是熬你的跟腱肉!秦娥拉扯個傻兒子容易嗎?你還給她添亂?趁早把你那沒收管的爛嘴,夾緊些。」她娘就再不敢煽惑憶秦娥有多大的出息了。

  外人、親戚就算了,可自家人,要朝九岩溝外頭奔,女兒憶秦娥畢竟是塊跳板不是?加上女婿高五福,早有到西京謀事的打算:過去他是想投靠妹夫劉紅兵的。後來發現,劉紅兵是個貪玩的「大大爺」,啥事都應承得好,用時卻靠不住,也就再沒來找過。他一直在收藥材、販藥材,累得賊死,賺錢卻是極度的旱澇不均。有時讓別的販子一騙,往往是血本無歸的事。好在他手頭還積攢了幾個小錢,就想著到西京能有所發脹。過去是來弟不想來,現在看人家都霍霍出門了,還有去了深圳、廣州、珠海的。她留在溝裡當個民辦教師,一共教了七八個把逃學技巧當本事的娃娃,覺得可沒面子,才答應跟高五福出門的。小兒子易存根,今年也快二十歲的人了。初中都沒念完,就回九岩溝當了「溝油子」。他弄了誰一個二手破「木蘭輕騎」,見天溝裡溝外亂竄,說是在做生意掙錢。錢沒掙下一分,倒是讓家裡貼賠進去兩三千塊了。前一陣,「木蘭」也跌到溝底去了。好在人還渾全,只摔斷了一隻胳膊,這才接好不幾天,娘就帶著他到西京城來找活路了。

  當著憶秦娥的面,娘氣得還在叨易存根的鼻子說:「若不把他帶來,遲早都是要摔死在溝裡的。他爹也管不下,一管,爺父倆就撐了。我要不在,他倆還能打起來。這就是一匹養不熟的白眼狼,把他老子能活活慪死。」

  面對這樣的陣仗,憶秦娥也沒任何辦法,就讓都先住下了。

  這天晚上,娘又跟她拉了半晚上的話,娘說:「九岩溝就那麼溝子大一坨地兒,該尋的財路,讓一溝的人,把地皮都溜過成千上萬遍了。山藥、火藤根這些人老幾代都沒挖絕的東西,現在連根都刨光了;竹筍挖得連老竹子都死了;好多樹皮都當藥材割幹割盡了;連山雞、地火鳥這些好看的東西,都下網套走了,只剩下害死人的麻雀了。真的是沒來錢路了。你爹守著,那也是還有幾間破房。總不能連老屋場、老墳山都不要了吧。」核心意思是,無論如何,讓她都得幫襯著點姐姐、姐夫。尤其是弟弟存根。娘一說起這個兒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為上學,你爹真的是拿繩子,把狗日的都朝學堂捆過好幾趟了。可捆去,自己磨斷繩子,又從學校窗子上翻出來跑了。你說這樣的人,能上進學?回家說要跑生意,要發家致富,要當萬元戶,還心野的,要給家裡蓋房、買拖拉機呢。不成器的貨,騎個摩托,去偷人家的雞,捆人家的狗,招惹得攆賊老漢,還摔了個腿斷胳膊折。害得家裡光醫藥費給人家賠了一千多塊,老漢還躺到咱家吃了幾個月。他再留在九岩溝,還不得把你爹老命要了?秦娥,娘知道你也難,可再難,自家的弟弟還得費神勞心哩。不管咋,得給他找個營生不是。不指望他發財,但見能把自己的嘴顧住就行。這就是一匹野狼,來了你還得放厲害些,別給他好臉。這是個給臉不要臉的貨,你還得想法幫娘把狗日給我籠掛住了。」

  憶秦娥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家裡就給她壓下這樣重的擔子。說娘吧,見娘的確是有難處;不說吧,娘也真是把女兒當成能挑動山的人了。好在,姐姐和姐夫,都很快在外面租了房。她也找了過去認識的戲迷,給姐夫牽了些藥材收購方面的線。姐夫他們就算是自己行動起來了。而弟弟這邊,一時找不下合適的事,就讓先在家裡待著。有娘看管劉憶,憶秦娥也就能騰出時間,出去唱堂會,掙些外快了。

  唱戲這行,在巨大的時尚文化衝擊下,的確是日漸萎靡了。尤其是在城市,幾乎很少能聽到秦腔的聲音了。憶秦娥他們即使唱堂會,也更多是奔波在鄉村的路途上。有時一跑半夜,出一個場子,唱好幾板唱,也就掙人兩三百塊錢。給憶秦娥還是高的。不過貼補家用,還算沒有把日子弄得太捉襟見肘。

  這時省秦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了。丁至柔見許多戲曲團體,都順應時勢,搞了歌舞團、音樂團,他也跟風,組建了一個「西北風」輕音樂團。還兼模特兒時裝表演。有人勸憶秦娥改行唱民族通俗歌曲,走「西北風」的路子。說即使做模特兒,她的身材也是拿得出去的。憶秦娥在家還學唱了幾天。對著鏡子,也練起了扭屁股舞,走模特兒步。可有一天,被她舅胡三元撞見了,一下罵了個狗血噴頭:「你這是虧了唱戲的祖先!一個這樣全國馳名的角兒,卻要靠扭屁股、賣看相討生活。你還不如死去。」這話戳得,連她娘都愣在那裡半天,不知該咋罵她這個黑臉兄弟。她舅這些年,都沒給外甥女發過這大的脾氣,憶秦娥也就沒敢再往下學了。加之輕音樂團用了能歌善舞的楚嘉禾。人家放得開,也敢朝露地穿,又會跳各種現代舞,模特兒步也是走得風生水起的。憶秦娥就一身武旦的唱戲「范兒」,扭起來、走起來,讓人覺得哪裡都不對勁,她也就只能留在戲曲隊,還唱她「老得掉牙」的秦腔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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