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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四十三

  憶秦娥上班的事,在省秦又引起了一番騷動,更多的人猜測她是為了分房,才「閃電般」回來的。都說這「賊女子」,看著傻乎乎的,其實比廟堂的磬槌都靈光。有人就覺得團上對這號人制裁不狠,應該在分完房後,再同意她結束產假。

  憶秦娥還是那副老神氣,一天除了練功,跟誰也沒有多餘話,就好像是局外人一樣。等團上把新戲《狐仙劫》的劇組一宣佈,大家才知道:10月份,國家在上海有個戲劇節,把憶秦娥弄回來,才是為了排新戲呢。雖然大家心裡不舒服,可想來想去,要去參加這樣大的活動,不用憶秦娥,還真沒了「能上杆的猴」。憶秦娥就又恢復了一個主角,在團隊裡有意無意的中心地位。

  為憶秦娥回來上主角的事,楚嘉禾跑到丁副團長家裡號啕大哭了一場。她十分委屈地數落說:「團上一有難場,就把我弄出來給人家墊背;一有好事,又把人家抬出來敬著供著。咱把命搭上,折騰了快一年,單跛子卻把他『碎奶』又背出來,伺候著上了新戲。咱是有病呢,一天盡給人家填這黑窟窿。」丁副團長說,為新戲的事,他也爭取過,可那個寫劇本的秦八娃有話,說這個戲就是給憶秦娥搞的。如果讓別人上,他就要把劇本收回。丁副團長的老婆一跳八尺高地喊叫起來:「你們團領導把先人都虧盡了,怎麼還讓一個爛寫劇本的把事拿了。那個秦八娃是幹啥的?你光聽聽這名字,土氣得比土狗還土。也是學賈平娃(凹)哩吧,人家叫個平娃,他還叫個八娃,咋不叫九娃哩?我就不信,離了什麼八娃九娃打唱本,省秦還能封了戲箱,改說相聲不成?」丁團長說,秦八娃是大劇作家,五六十年代就紅火起來了,比賈平凹出名都早呢。請他寫戲是很難的事。丁副團長的老婆一下把話茬又接過去說:「請他幹啥?哪裡娃好耍耍,叫他到哪裡跟娃耍去。還專給憶秦娥寫戲,一聽就是個老不正經的貨色。要寫,誰演啥角兒,就得團裡管業務的說了算。你也是虧了祖先了,好不容易弄個團副,還是廟門前的旗杆——擺設貨。我給你說,必須給嘉禾弄戲,這是我的乾女兒。乾女兒這麼好的條件,不下功夫培養,不給壓擔子,就是你們領導的失職。尤其是你,還分管業務呢,管個棒槌業務。都讓單跛子把權力霸著,人家說誰上主角,就讓誰上,那你不是西瓜瓤子捏腦殼——成軟撒(頭)了嘛。」

  其實丁團副的老婆,也是做給楚嘉禾看的。楚嘉禾演的《白蛇傳》《遊西湖》她都看了,的確跟憶秦娥差了一大截。可這個娃天天朝家裡跑,今天拿個這,明天送個那的,就沒空手來過。連她媽都三天兩頭地來聊,來諞,也是從不空手進門的。她不讓團副老漢給楚嘉禾鼓勁,都有些說不過去了。一般的事,單仰平會由著她老漢去做。可在大事上,這個跛子,主意拿得可老成了,誰說啥都不管用的。比如在重新起用憶秦娥的問題上,團部意見分歧就不小。可單跛子有個觀點,並且傳得滿院子都是:「咱就是唱戲的單位,誰把戲唱得好,咱就促紅誰。彩電廠就要造最好的彩電。冰箱廠就要造最好的冰箱。省秦就要排出最好的戲來。這個沒得商量。並且一切都得為這個讓路。要不然,國家拿稅收養活我們一兩百號人,是白米細面沒法變糞了。」誰也扭不過單跛子。丁團副畢竟才上來,也不能不在面子上維護大局。儘管如此,他還是給楚嘉禾爭取了個三號角色。雖然戲份不到憶秦娥的五分之一,但排名卻比較靠前,在劇中還是憶秦娥的大姐呢。

  《狐仙劫》開排那天,封導還專門把秦八娃請到現場,給演職人員講了講戲。當秦八娃走進排練場時,大家先是一陣哄堂大笑。連單團和封導,也不知笑啥。都知道秦八娃五六十年代寫的那幾個名戲,說那時他才二十幾歲,但已馳名全國。卻不想,人是這樣的「土不啦唧」。劇團人說誰長得如何,是愛用「造型」這個詞的。有人說,秦八娃的造型,就有些酷似動畫片《大鬧龍宮》裡的那只烏龜。也有人說,像遠古的恐龍。還有人說,像外星人。反正兩隻眼睛很圓、很小,但間距卻是出奇的遼闊奔放,有些互不關聯照應地獨立安置著。給人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走路時,他四肢的擺動也不協調。手臂長得過膝,而兩腿卻短得出奇,是更進一步誇大了虎背熊腰的比例。大概與一百多雙眼睛的直視有關,進門的前幾步路,他竟然是走成了一順撇。大家之所以哄笑,皆因此前傳言,這傢伙寫《狐仙劫》,是專沖憶秦娥而來。閒話有多種版本,但每一個版本的最終指向,都是「老色鬼」一詞。他一進門,大家發現,斯人竟然長得這般奇險詭譎、困難重重,自是都要啞然失笑了。

  秦八娃除非不開口,一開口,立即就讓滿場全神貫注起來。秦八娃是這樣開場白的:

  「各位藝術家,我看過你們的舞臺表演,但這樣近距離,注視你們離開了舞臺後的音容笑貌,還是第一次。你們跟我坐在一起,優勢是十分明顯的。你們的面貌,對這個時代是有巨大貢獻的。用八個字可以形容,叫風華絕代、春光旖旎。而我的面貌,剛才一入場,就已得到了你們的充分估價。(掌聲,笑聲)你們給時代貼金了,而我是給時代獻醜來了。(掌聲再次響起)」

  這個精彩的開場白,一下就攫住了所有的人。接著,他就講起了戲:

  「我這次寫的《狐仙劫》,其實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民間故事。之所以今天要拿出來獻醜,是覺得,這是一個該拿出來講講的故事了。故事裡的人,都是半仙之體的狐。他們盤踞在一個山高水長、四季鮮花盛開的地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耕織修行,活得很是快樂淡定。忽然有一天,一個很是富裕的狐狸,雍容華貴、珠光寶氣地來到這裡,不僅赤裸裸地誇讚黃金、美玉、財富的妙用,而且還嘲笑他們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落後愚昧。並且對修道,也是嗤之以鼻。說黃金、美玉就能買來神仙一般的美妙生活,還修的什麼鳥道?從此,這個狐狸世界就躁動不安,甚至分崩離析起來。這個有九位美麗女兒的狐狸大家庭裡,最小的九妹,生性剛烈,終於擔負起了拯救這個家庭的責任。誰知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被富商狐狸騙走、買走的幾個姐姐奮力救回時,她們卻再也過不了昔日耕織修行的『苦日子』,又一個個回到了富豪為她們建起的『欲望別墅』裡。她們寧願淪為玩物,孤獨灑淚,也不願再自食其力、安貧樂道。淳樸山寨,只剩下九妹還在修行、耕織、持守。但她的美麗,已經成為更多富豪狐狸死死盯住的獵物。終於,在面對數不勝數的貪婪魔掌的重重圍獵中,九妹憤然跳崖身亡了。這是一個大悲劇,據說故事的發生地,就在我家居住的那個村子背後。九妹跳下去的狐仙崖,至今還叫這個名字。先是太婆給我講,後來奶奶又給我講,我娘也給我講過無數遍。我是搞民間文藝搜集整理的。過去只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傳奇故事,新意不多。可今天,我突然發現它有了一定的新意。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個故事會更有意味一些,也未可知。總之,拜託大家了,相信各位藝術家,一定會把這個故事講好、講精彩的。再三再四地拜託了!謝謝大家!」

  秦八娃講完後半天都沒人反應。是薛桂生先鼓起掌來,然後,整個劇組才跟著拍了一陣巴掌。丁副團長當時就反問了一句:「這個戲,把富裕狐狸鞭撻得夠嗆,會不會有點不合時宜?」秦八娃立即回應道:「那要看他是怎麼富起來的。還要看他富起來後都在幹什麼。不能一概而論。中國的傳統戲,始終都是批判巧取豪奪、為富不仁的。這也是個文人立場問題。難道我們今人還活得不如古人了?」

  薛桂生又帶頭鼓了一次掌。丁副團長的臉,就唰地紅到了脖根。

  秦八娃跟劇組見面後,又跟憶秦娥長談了一次。一是談戲、談人物;二是談演員修養。秦八娃大概是太喜歡憶秦娥這個演員了,就不免給她設計了太多的修養課程。來時,他就在家裡給憶秦娥帶了幾本書。到了西京,他又去書店買了一大摞。他還問憶秦娥,過去給她介紹的那些書都讀了沒?憶秦娥羞得立即用手背捂住了嘴。

  「是沒時間,還是讀不進去?」

  「一看就瞌睡了。」

  「連《一千零一夜》這樣的故事,也看不進去?」

  憶秦娥還是笑。

  「那《西遊記》呢?」

  「不認得的字太多。」

  「不是有字典嗎?」

  「也查呢,可不認得的太多,查起來麻煩。」

  「那好吧,咱變一個方式,你的記憶力不是特別好嗎?咱改背誦行不?」

  「背啥?」

  「把唐詩、宋詞、元曲,各背一百首。你只要能背下《白蛇傳》《遊西湖》的戲詞,就能背下這些東西。這個對你一點也不難。以你的記憶能力,兩三天就能背下一首,幾年下來,就是不得了的事。能做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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