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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唱戲雖然苦,雖然累,有時甚至累得快要了小命,可那種累,總是在掌聲的回報中,很快就悄然消散了。她甚至不斷在回憶,一年前,自己是怎麼就突然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堅決不當主演了呢?想來想去,當時還是因為累,因為不順心。三本大戲,全都是文武兼備,見天演得死去活來的,還不落好。加上單團又要讓她新排《穆桂英大破洪州》,就把她嚇著了。那時她想,自己要是乖乖排了,單團不定能得寸進尺,又要讓她排《穆柯寨》《十二寡婦征西》呢。其實他都當她面講好多回了,讓她趁年輕,多排幾出「硬紮戲」。「硬紮戲」就是武戲。並且他當時就說出了《無底洞》《扈家莊》《戰金山》《兩狼關》《女殺四門》《三請樊梨花》等一串戲名來。好像她是鐵打的金剛,不為省秦拋掉頭顱、灑盡熱血,他這個團長就不會收手一般。她也是連生氣帶恐懼,才從舞臺中間逃離出來的。她那時真的沒看出,唱主角到底有啥好。除了多出些力,多遭人一些嫉恨外,半毛錢的益處都沒有。可就在她日思夜想著掙脫、逃離、休假後,才又慢慢品咂出唱主角的一些好處來。

  什麼叫主角?主角就是一本戲,一個圍繞著這本戲生活、服務、工作的團隊,都要共同體認、維護、托舉、遷就、仰仗、照亮的那個人。你可以在內心不卯他的人格,以及藝術水準、地位,但你不能不擰緊你該擰緊的螺絲;不能不拉開你該按時拉開的大幕;不能不精准穩健地為他打好你該打的追光。

  憶秦娥明白,一旦開始排戲演戲,其實全團近二百號人,都是在圍著自己打轉圈的。就連單團,說是團長,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大跟班」呢?她說一聲哪兒不舒服,單團就得跛著腿,來回忙著,把這些不舒服都「撲娑」舒服了。她說感冒咳嗽了,單團就會跟著「打噴嚏」。也只有到自己被徹底冷清下來,她才能感到,被圍繞、被注目、被熱捧、被讚美、被高抬、被擁堵,甚至被警察架著走,該是多麼美好的一種滋味呀!就在她最後一次下鄉巡演時,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堆又一堆的人,把自己死死糾纏著。吃飯,是一堆有頭有臉的人圍著。好多看她的眼睛,都是發瓷、發燙、發膩、發嗲、發酸的;化妝,也是一窩窩人,裡三圈外三圈地猴猴著;換服裝時,圍觀者也捨不得移開好奇的眼睛,讓你無法阻止他們去直視你那內衣內褲,是黑色、白色,還是粉紅色。就連睡覺,也有人在房前屋後轉來轉去。有的甚至要在窗玻璃上,把自己的鼻子壓成蒜頭狀,隔著薄菲菲的窗簾,看憶秦娥在房裡倒是睡覺麼還在弄啥。好幾次在廣場演出完,觀眾圍著不走,要看憶秦娥卸了妝的模樣。最後是幾個警察,硬把她從人群裡架出去的。那些動作,讓她想到了她舅胡三元,當初被寧州法院押著遊街示眾的場面。她感到了渾身的不自在,就像自己也成了犯人一樣。她甚至還覺得有些不吉利,就故意把那些架著她的胳膊,朝開篩了篩。可警察一旦放手,人流就有吞食自己的危險。她又不得不讓人家再鐵鉗子一般,把自己死死夾起來。當時怎麼就感覺那麼不舒服。而現在,怎麼又是那麼地回味無窮與嚮往了呢?主角的滋味真好受啊!在家哄娃娃,不被人關注的日子,開始真的很美、很舒坦、很寧靜。但到了這陣兒,是真的有些不能承受了。報紙上沒有了自己的消息;電視上沒有了自己的圖像;就連廣播電臺,那麼好做她的節目,也在半年以來,沒有了任何聲響。他們又在跟蹤楚嘉禾了。雖然沒有當初跟她那麼熱烈,那麼密集,那麼狂轟濫炸。但對她,已然是冷若冰霜、無人問津了。一個人怎麼能冷得這麼快呢?就像老家的鐵匠鋪,把燒得那麼紅火的鐵器,只要朝冷水裡一刺,立馬就在一股青煙中,變成毫不搶眼的灰褐色了。她感覺自己就像鐵匠鋪裡那些被扔進了冷水缸的鐵器。連糖一樣黏糊著自己的劉紅兵,都在想方設法地逃避著這個家,逃避著她,更何況其他人呢?她舅對她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說:「你都快成引娃女子了。」所謂「引娃女子」,是九岩溝的說法,是寧州縣的說法;在省城,人家都叫保姆。九岩溝裡,有好多人家養的閨女,僅十四五歲,就被人介紹到縣城,當了「引娃女子」。一月管吃管喝外,給十五塊工錢,也就是混一口飯吃而已。憶秦娥如果到不了劇團,最後恐怕也得走這條路。用她舅的話說,你到了劇團,現在還是成了「引娃女子」,何苦呢?

  也就在這個時候,劇作家秦八娃再一次來省城了。

  秦八娃這一次是帶著他的劇作《狐仙劫》來的。

  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憶秦娥的消息了。他也從小道消息裡知道,憶秦娥是生了小孩兒。他為憶秦娥惋惜:這麼好個角兒,可以說是秦腔幾十年都難出的一個人物,怎麼就被劉紅兵這樣的公子哥兒給下套夾住了呢?這都是一幫玩物喪志的東西,看著憶秦娥絕色、稀世,就把人家當了尤物,死死捏在手上不丟。可又不珍惜人家的前程,尤其是藝術生命。憶秦娥正值演戲的當口,就被孩子拖住了。尤其是武旦,那是要憑氣力、功夫吃飯的。生孩子不僅耗散氣力,而且在帶孩子的過程中,也會把一個幹淨利落的女子,帶成拖泥帶水的家庭婦女。他知道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就放棄了寫作。他覺得憶秦娥,已經不值得他耗費心血了。

  可就在正月初三的晚上,省秦的單仰平團長突然一瘸一拐地來了。說是給他拜年哩,其實是催劇本來了。他知道,劇團團長最缺的就是好本子。他就把他對憶秦娥的失望說了出來。誰知單仰平比他還惱火,開口閉口都說憶秦娥就是個大瓜×(團長罵人呢)。說她枉長了一副人的模樣,骨子裡,是蠢得跟豬都掛了相了。他大罵了一通憶秦娥後,又說:「不過她瓜、她蠢、她傻,咱不能也跟著她瓜、蠢、傻呀!咱得把她朝靈醒地教不是?秦腔閨閣旦、尤其是武旦,畢竟寶貝少。咱不能眼看著她,傻到拿一根繩,把自己徹底吊死的地步吧?我這次來,就是想向秦老師討教,看有沒有治她那傻病根的方子。」兩人三合計兩合計,就說到了新戲上:不定憶秦娥對新劇目有興趣,又會重返舞臺,繼續她的「秦腔小皇后」生涯呢。兩人一說熱,秦八娃就又把剩下的幾場戲,很快寫了下去。並且寫得很順暢。

  戲一寫完,他先給老婆繪聲繪色地念了一遍。老婆一邊磨著豆腐,一邊聽,中間還抹了幾次眼淚。秦八娃都偷偷看在了眼裡。念完,老婆就誇獎他說:「好戲。也好笑;也苦情;還曲裡拐彎的,吸引人得很。」並且老婆也酸不唧唧地數落了他一通說,「你一輩子,就愛寫個女人戲。」他一笑說:「男人戲,有啥好寫好看的嘛。」老婆還用點石膏的木瓢,把他脊背美美磕了一下,說他是個老色鬼。

  依秦八娃想,憶秦娥肯定已經不成樣子了。在他們村,好好的女子,一拉娃,就成了懶散婆娘。可當他把憶秦娥家的門敲開時,幾乎嚇了一跳:憶秦娥不僅沒有變懶散,而且比過去出脫得更白皙、更利落、更漂亮了。她穿著白色緊身練功服,除了腳上的紅舞鞋,還有紮頭的紅絲帶,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無法掩飾住的生命朝氣。孩子是在床上睡著,而她正在一邊牆上,把大頂拿得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要不是知道她生了孩子,誰又能相信,這已是做了母親的憶秦娥呢?

  秦八娃幾乎是感到一陣驚喜了。

  憶秦娥見是秦八娃,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秦老師,你怎麼來了?」

  「看我們的名角兒來了呀!」

  「還啥子名角兒不名角兒的。我離開舞臺一年多,都成孩子他媽了。」

  秦八娃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孩子,說:「依你演戲的天分,要孩子真是早了點。」

  憶秦娥親昵地看著孩子說:「孩子很乖,一天特別愛睡覺。我倒沒覺得有啥麻煩的。」

  「這滿頭大汗的,還在練功呢。」

  「活動活動,閑著也是閑著。」

  「不敢再閑了呀秦娥,再閑,只怕就把事業徹底丟了。」

  憶秦娥笑著說:「丟了就丟了,反正孩子也得帶。」

  「孩子誰不能帶?你得對秦腔負責哩。」

  憶秦娥用手背把嘴一捂,笑著說:「我又不是團長、領導。也不是省戲曲劇院、易俗社的頭兒,我還能負得了那麼大的責任?」

  「秦娥呀,秦腔出你這麼個人才不容易。你不要自己把自己不當一回事。」

  正在這時,憶秦娥她娘胡秀英買菜回來了。

  憶秦娥就急忙介紹秦老師。

  秦八娃說:「這不很好嘛,有你娘在這裡照看娃,你趕快回去搞事業,多好。」

  「就是的,連我去買菜,菜市場的人天天都說,你女子咋不見唱戲了呢?都盼著呢。」

  憶秦娥最不喜歡她娘的,就這一點,走到哪兒都要賣派,說她是憶秦娥她娘。憶秦娥在這一帶的確影響很大,胡秀英只要說出她是憶秦娥的娘來,連賣蔥賣蒜的,都會少收一點零錢。有時還能搭幾根蔥、搭幾頭蒜呢。她娘也就在這一帶招搖得擱不下了。但每次回來,她也都帶著遺憾,說街坊鄰居都問:你女子咋不唱戲了呢?真是可惜了!還都說生了娃,也得唱戲麼。

  就像是商量過的一樣,就在秦八娃進門十幾分鐘後,單團長和封導也跟著來了。並且還提了醬豬蹄、燒雞、西鳳酒,說是要在這裡給秦老師擺慶功宴呢。直到這時,憶秦娥才知道,秦老師把給她量身定做的戲寫完了。並且秦老師自己很滿意。最後酒喝多了,他還自吹自擂地說:「我把我服了!好多年沒動筆了,可一動筆,那就是行雲流水,江河傾覆啊!戲肯定是寫成了,就看你們省秦的二度創作了。我還有一句話:憶秦娥不上,本子我收回。我不是你們管的人。山人是一個鄉鎮文化站的破站長,靠老婆賣豆腐為生,不賣文。也沒有給你們寫本子的義務。尤其是……幫你們培養二三流角兒的義務。我就是……就是沖憶秦娥來的……」

  憶秦娥甚至被秦老師的一番「酒後真言」,感動得幾次掉下淚來。她滿口答應:

  停止休假,回團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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