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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二十九

  憶秦娥在老家九岩溝,美美睡了一天一夜,起來就要去放羊。她爹說,剛好能讓她放一天,今晚連夜就要拉走。鄰縣幾個鄉鎮已談妥了,他們那邊,明天中午就要開始檢查羊的頭數。並且一連要檢查幾十家,得跑十好幾天呢。他爹高興地說:「現在有羊的人家可俏貨了,想再買幾隻,都買不到手了。羊快比牛金貴了,見天吃精糧、坐汽車、綁綢子、戴紅花。一隻羊,一天能掙好幾塊哩。把一溝人眼饞得,都說易家是走了狗屎運:女子紅火得『照天燒』;養一群羊,把錢掙得拿簸箕攬。那麼個亂茅草裡窩著的老墳山,突然還給冒出杠杠的青煙來了。」她爹說著,就笑得有些岔氣。她娘出來,用喂豬的瓢美美把他的光脊背磕了幾下說:「你就沉不住氣,剛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就×嘴癢癢,皮做燒了。咋不蹦到房頂上,架個大喇叭叉子喊呢。」她爹做了一個害怕她娘的鬼臉,把憶秦娥惹笑了。

  這天,憶秦娥一人把一群羊趕到山上,坐在樹蔭下,美滋滋地過了一天放羊娃的生活。雖然羊跟她都有些生分,不像過去她放的那三隻,冷了都敢朝她身上擠,朝她懷裡鑽;熱了,還敢跟她搶水喝;有那癲狂的,還敢從她身上、頭上朝過跳、朝起飛呢。現在的羊,好像跟她很生疏,一點都不親熱不說,對山上的草,似乎興趣也不大了。趕上坡,只見一隻只肥嘟嘟的羊,都在找樹蔭,搶著朝下臥呢。最多舔舔自己的毛,或者蹭蹭癢而已。幾隻兔子跑出來,從它們身邊蹦跳而過,它們連看都懶得扭頭看一眼。儘管如此,憶秦娥還是覺得幸福極了。她感覺它們是那麼悠閒,那麼自在,那麼無憂無慮。而自己,真是活得不如羊快活了。

  這一天,她享受著弟弟送上坡的兩頓飯,儘量回味著昔日那美好的放羊生活。而不願被西京城裡那些撓心的事情所攪擾。

  晚上也睡得很安寧了。九點多,一條溝裡,除了狗,基本都躺下了。她跟娘說了一會兒話:她老要說放羊;娘老要說女婿。說不到一起,她就裝作有了鼾聲。裝著裝著,還真睡著了。大概是後半夜的時候,憶秦娥突然被院子裡的汽車聲吵醒了。還沒等她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有人敲門:「秦娥,秦娥,開門。是我,劉紅兵。」

  他咋找到這裡來了?

  劉紅兵是在縣劇團裡,找了個過去喝過酒的哥們兒帶路,才連夜摸到九岩溝堖上來了。他開的是帆布篷吉普,沒路的地方,只要橫樑不被擔住,他就敢朝過開。尤其是從鄉政府上溝堖的路,只能勉強過手扶拖拉機。他說手扶拖拉機能過,他就能過。果然,他是幾次把半邊輪子旋在空中開上來的。直到開進憶秦娥家的屋場,那帶路小子,才抹了一頭的冷汗說:「哥,你是不要命了。」

  「命倒是個球。」

  劉紅兵是真的有點急了。他已經有整整一禮拜沒見到憶秦娥了。這是自憶秦娥調來省城,他們之間彼此見不上面的最長時間。倒不是因為那天憶秦娥又照他小腹踹了一腳。踢他、踹他,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恰恰是一次又一次踢踹,才讓他感受到了憶秦娥與他距離的拉近。只有那種踢、踹、蹬、挑,才是戀愛男女的慣用動作。並且往往是愛到深處的極致表現。雖然憶秦娥踢他,裡面更多是粗暴的踐踏、體罰。尤其是對於一個副專員的公子來講,有太多的不堪成分,但總體他還是能接受的。畢竟,他太愛著這個女人。他常想,如果跟她見第一面,就能一見鍾情,媒人一拉扯,她就能「帶著妹妹,帶著嫁妝,趕著馬車來」,也許他早已失去這股黏糊勁了。可這個健康如下山小毛驢般的「碎蹄子」,是咋都對他不待見、不上眼、不上心、不入轍、不配合、不鑽套、不上道,他就覺得有點意思了。劉紅兵啥時有過這樣的耐心?一天天等,一月月熬的。就像燉了一鍋香噴噴的雞湯,其實雞早熟了,可偏不能揭鍋。鬼知道是不是還能熬出更濃更香的湯來呢?反正他就只能圍著鍋臺,轉來轉去,轉出轉進,幹看著揭不了鍋。要是鍋燒幹了,最後無湯可舀呢?還真是個沒準頭的等待呢。可他還在等,並且等得有滋有味。讓他突然發了脾氣,生了決絕之念的,是那天憶秦娥踢過他小腹之後的事。他去找團裡幾個閒人喝悶酒,喝著喝著,幾個狗,話裡拖刀帶劍的,就突然把他的心給紮傷了。

  那天,幾個人幾乎都在說憶秦娥在寧州的醜聞,還說省城都快傳遍了。有人就借著酒勁說:「兵哥,何苦呢?像你這樣的男人,還真就缺這一口嗎?美是美,香是香,可畢竟是別人嚼過的饃呀!」劉紅兵當時心裡就有些不快。其實,早在北山時,他就聽到過類似的謠傳。他媽還問過地區文化局的領導,文化局的領導又問劇團領導,都說是無稽之談,純屬惡意潑髒水。至於跟封瀟瀟的事,他倒並沒太在意。說封瀟瀟瘋了,正說明憶秦娥是拒絕了。一個讓他覺得如此之美、之好、之聖潔的女子,被一個做飯的老頭糟踐了,聽起來,總是一件讓人感到十分噁心的事。加上那天憶秦娥又踢了他。他就到北山辦事處,打了幾天幾夜牌,是想涼一涼這事。可越想涼,越涼不下來;越說不想她,她越朝他心裡亂鑽。鑽著鑽著,他牌也打不進去了,光輸錢不說,還因反應遲鈍,而屢遭牌友譏諷嘲弄。他就一氣之下連牌桌都掀了。他又回到租賃房裡找憶秦娥,竟然一天一夜都沒找到人。他就跟瘋了一樣,覺得自己是快軟癱在地上了。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對憶秦娥的感情,已經陷得深不可拔了。他去找團上人問,團上說放假了。他又去找楚嘉禾,找周玉枝。楚嘉禾只是不陰不陽地說:「咋,妹子跟人跑了?你可得小心看著,妹子可是香餑餑,誰逮住都想啃兩口的。」他也懶得理楚嘉禾。倒是周玉枝悄悄告訴他,憶秦娥可能回寧州了。他這才去辦事處開了車,直奔寧州而來。到了寧州,又聽說憶秦娥回了老家九岩溝,他就又連夜進了九岩溝。他已經在心裡決定了:就是憶秦娥真的讓那個老頭糟踐過,他也當胸砸一錘,認了算了。那畢竟是強姦,不是心甘情願。他覺得他不能沒有憶秦娥,沒有了,真會死人的。

  憶秦娥她媽起來,把門打開,見是女婿,高興得就罵老漢起得慢了。易茂財沒見過劉紅兵,只聽老婆上次回來,把未過門的女婿,端直喊了駙馬爺。可惜自己不是皇上,胡秀英也不是皇娘娘,叫個駙馬爺,他直覺得像唱戲。這一見面,還果然印象不賴:小夥子個頭高大,眉眼周正,說話處事,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進門先是從小車上搬下兩箱西鳳酒來;煙也是幾整條窄版金絲猴;膘厚肉肥的豬肉,端直就從車上弄下來了半扇。易茂財就覺得禮行有點重。女婿第一次拜門,的確是需要拿豬肉的。不過依當地風俗,是用一根竹竿,挑一塊二三指寬的肋條肉就行。肉的中間,紮個紅紙腰封,吊拉得老長,一走三搖晃,只是為了告知路人,某家的女婿正式拜門來了。一下給案板上,「嗵」地撂下半扇豬的手筆,易茂財還是頭一次見到。雖然豬肉是他自己扛進家門的,女婿要扛,被胡秀英擋了,說:「茂財你咋這死性的,兵兵豈是幹這活的人,還不快接著。」他就把半扇豬閃到肩上,血水洇了一臉地扛到案板上了。胡秀英還笑他說:「秦娥,快來看你爹,高興得要扮紅臉關公了。」

  胡秀英今晚是格外的興奮。她只恨夜有些深,隔壁鄰舍都睡了,駙馬爺「攜珠寶、披黃袍、頂冠帶、乘官轎,咿咿呀,咦子兒呀」地「拜丈人」場面,一溝人竟然沒能看到。她不停地說:「看娃,來了就來了,還拿這麼多東西,生分了不是。」劉紅兵說:「我也不知道家裡有多少門親戚,反正這是二十四瓶酒、八條煙,還有這點肉,你們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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