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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周玉枝還是沒有吭聲。

  「那個老傢伙,明明是糟蹋我,沒有成,你們為啥要說他把我糟蹋了?我跟封瀟瀟,連手都沒正經拉過,你們為啥要說我跟他……睡了好幾年?」

  周玉枝終於開口了,說:「秦娥,我本來這幾天也想找你的。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這股風,把你說得這樣醃臢。我知道你不容易,打從進寧州劇團,就受了別人沒有受過的苦。現在剛好起來,誰又造出這樣的風聲,傳得到處都是。我覺得你找誰論理都沒用。誰也不會承認的。你相信姐,嫉妒是嫉妒你,可還沒壞到這一步。你得回寧州一趟,讓單位給你寫個證明,回來交給單團長他們,讓在團上念一下。要不然,越傳越臭,對你活人、唱戲,可不利了。」

  憶秦娥覺得周玉枝說得在理,也沒多想,當天就氣呼呼地回寧州去了。

  憶秦娥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回一趟寧州,竟然已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她剛從車站走出來,就有好多人把她圍上了,都稀罕地喊著:「憶秦娥回來了!」等她到劇團院子時,她舅和胡彩香老師,還有好多同學,已擁到院子看她來了。都想她到自己家裡去坐一坐。她先是去了她舅的房子。她舅問她,咋也不打個招呼就回來了。她就哭著把事情說了一遍。她舅是個大炮筒子,氣得又要操傢伙,去「捶廖耀輝的皮」。是胡彩香老師來,才把她舅的情緒壓下來的。胡彩香不是外人,她舅就讓她把事情再說一遍。憶秦娥說完,胡老師說:「這事還聲張不得。都知道你在省城混得好,這一說,還反倒讓一些人看了笑話呢。」她舅問咋辦,說總不能讓外甥女跌到醬缸裡,不朝起撈、不朝清白地洗吧?胡老師就說:「倒是可以給朱團長說一下。朱團長這人嘴嚴,也有德行,不會亂說的。」晚上,憶秦娥就到朱團長家去了。

  朱團長自憶秦娥調走後,就把幹事的那股勁氣泄了。他覺得一切都沒意思了。尤其是覺得縣劇團幹不成事,抽吊橋的人太多。他還是那句話,省上劇團不要臉,自己培養不出人才,就到處亂挖抓,把全省都挖得稀爛了。他說還別說他們得了金獎銀獎,就是把金山銀山背回來,也是應當的。最後,朱團長無限感慨地說:「秦娥呀,『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你是成了,省秦是成了,可這寧州劇團,就算徹底抽垮架了呀!」憶秦娥就不好說話了。倒是朱團長的老婆,不停地嘟噥著朱團長說:「你還不讓人家娃們都奔前程了?省秦到底好麼,不好,秦娥能浪得這大的名聲,連中南海都進了。上報紙、上電視都成家常便飯了。你再別老糊塗了瞎說呢。」老婆說著,就給朱團長倒藥。是用老砂罐熬的湯藥。憶秦娥問咋了。老婆說:「老毛病了,一遇事就心慌、掉氣、腦殼痛。中間都好些了,可自你調走後,就又把藥罐子背上了。」憶秦娥就覺得有些虧欠老團長。老團長咧起嘴,痛苦地喝完一大黑碗藥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娥呀,其實你調到省上,尤其是出了這大的名,我也是替你高興的。不過也替你擔心哪!唱戲這行,就是個名利場。自古以來,只要有戲班子,就安寧不了。自己人攪,社會上愛戲的、捧角兒的、盯旦(角)、盯生角的,也都會跟著攪。反正不攪出一些事來,就不叫戲班子,就不叫名利場。我倒不擔心你演不上戲,主角會一個接一個朝你頭上安的。不想演都不由你。我是擔心,你太老實,太傻了,不會處理事情,最後會把生活搞得一團糟啊!」雖然憶秦娥還是不喜歡聽人說她傻,可朱團長一直就像老父親、老爺爺一樣待自己,他說她傻,好像也就有些溫暖的意思了。她看是說話的時候了,就把在省城遇到的麻煩說了一遍。朱團長就說:「娃呀,天妒英才呀!你是太出色、太出眾了!只怕以後不好混哪!我寫,我會把一切都寫得明明白白的。單怕是我寫得再明白,把你也洗不清白呀!是人心臟了,不是這個事髒得說不清了。」

  從朱團長家裡出來,憶秦娥把朱團長的話想了好半天。那時她大概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意。只是覺得,只要朱團長寫了,還蓋了寧州劇團的大印,就會把胡言亂語堵住的。晚上,給她配演過青蛇的惠芳齡聚集了一幫同學,非要請她吃飯。她就高高興興地去了。她想著,也許封瀟瀟會來的。結果沒來。這讓她很是失望。本來回寧州,除了要證明材料,她也有想見見封瀟瀟的意思。最近幾個月,她還老夢見瀟瀟。劉紅兵對她越好,她越想封瀟瀟。她總覺得,要結成夫妻,在一起過一輩子,似乎跟封瀟瀟更合適,更安全些。因此,在別人糟蹋她跟封瀟瀟的事時,雖然離譜,但沒有像糟蹋她跟廖耀輝那麼讓她痛苦,那麼讓她感到不堪。劉紅兵也不知哪兒,總是讓她覺得不真實、不踏實、不靠譜。尤其是最近關於她的傳聞出來後,劉紅兵突然幾天不見了。也可能與踢他小腹那一腳有關,但過去也踢過不少回的,他從來都沒有不辭而別過。這次竟然是悄無聲息地蒸發了好幾天。直到回寧州的路上,她才想到,劉紅兵的突然消失,大概與最近的謠傳也不無關係。只有封瀟瀟,從來不相信這些鬼話。在甯州演《楊排風》紅火時,她與廖耀輝的謠言就瘋傳過一陣。在《白蛇傳》演出轟動北山時,這個謠言又不脛而走。可瀟瀟從來沒有為這些謠言搖擺過。總是在她最困難、最難過的時候,堅定地站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遞上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充滿了信任、眷顧、愛憐的眼神。那種默契,那種呵護,那種支撐,至今讓她回想起來,依然感到暖意如春。一般一個戲的男女主角,總是充滿了明爭暗鬥的名利交鋒。而封瀟瀟連每晚演出完的謝幕,也都富含著推舉她的謙讓。按導演安排,最後一輪謝幕,是要白娘子和許仙同時向台前跨一步,以突出男女主演角色地位的。而封瀟瀟每晚至此,總是在跨前一步後,用手勢把觀眾掌聲引向白娘子,然後自己謙卑地退後一步,跟次主演們站在一排。憶秦娥還說過他幾次。他說,這個戲就應該突出白娘子,許仙是配演,不是主演。他在一點一滴地關愛呵護著她。而那時,封瀟瀟已經是演過幾本大戲的臺柱子了。

  她太想見到封瀟瀟了。可當同學們都坐齊後,並沒有封瀟瀟的人影。惠芳齡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左顧右盼,才說:「今天就差了瀟瀟。都以為他豔福不淺,結果被人家專員的兒子淘汰出局了。他受了震了,連腦子都有麻達了。」

  憶秦娥再也顧不得害羞地問道:「瀟瀟到底咋了?」

  惠芳齡說:「你還不知道?」

  憶秦娥搖搖頭。

  「瀟瀟自從進西京城看了你一次後,回來腦子就不對了。天天喝酒,越喝腦子越瓜。一醉,見了花草、貓狗,都叫憶秦娥呢。他家裡人看著不對,最近給找了個對象,上個禮拜都訂婚了。今天我們本來想叫的,又沒敢。怕出事呢。」

  憶秦娥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有人就說:「瀟瀟這傢伙,看上去硬硬朗朗、明明白白的。可沒想到,還真當了賈寶玉,成花癡了。」

  惠芳齡就問:「哎,秦娥,你咋沒帶那個專員兒子回來呢?」

  憶秦娥怔了半天,說:「他是我的什麼人,我帶他回來?」

  這句話,一下把大家都給說愣住了。

  雖然是同學聚會,大家放得很開,可畢竟所宴請的主人憶秦娥,心情有些不爽,神情甚至都有點恍惚,也就弄得大家不歡而散了。

  這天晚上,憶秦娥在寧州的街道上,獨自走了很久很久。並且是在封瀟瀟可能經過的地方走動著。她特別想見瀟瀟一面,印證一下,封瀟瀟到底成啥樣子了?跟他訂婚的女人又是誰?都說很一般,什麼叫一般?一般到什麼程度?總之,她什麼都想知道。在她來回盤桓的過程中,先後見到了好幾個劇團人,她都巧妙地閃躲開了。她就想見瀟瀟。

  可就在快十一點的時候,她竟然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廖耀輝。

  廖耀輝是跟宋光祖師傅一塊兒在街上小跑著。宋師拉著架子車,廖耀輝扶著車幫子緊跟著。車上捆著一頭豬。豬是哼哼唧唧的。

  廖耀輝說:「非要拉到獸醫站去看嗎?把獸醫還牛的,請不來?」

  宋師說:「我給你說了,這幾天縣城發豬瘟,獸醫忙不過來,都是送去一塊兒看、一塊兒打針的。你還批嘟嘟批嘟嘟的。」

  「不是我愛批嘟,咱單位的豬,比其他豬,都喂得肥些,病也輕些,跟重病豬混到一起,死了可惜不是。」

  「就你喂的豬肥。你把人家縣委縣政府喂的看一下,比你喂的肥十倍。」

  「人家的豬,就是病了,都有人上門看的。」

  「那你還批嘟啥,還不跑快些。」

  兩人就急急呼呼地跑過去了。

  憶秦娥恨得,牙幫骨都咬得咯咯吱吱直響。要是只有廖耀輝一個人,她都能撿起石頭打他一下。這頭把她害慘了的髒豬!她本來是想去看看宋師的,但他們住在一間房裡,並且她記得,廖耀輝是又搬出來住在外間了的。她也就無法再進那個門了。那是一個罪惡的門。

  就在她左等右等,等不來封瀟瀟,準備離開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的封瀟瀟,卻突然從遠處一搖三晃地過來了。他是被一個個頭很矮、屁股很大的姑娘,架著朝回走的。一邊走,那姑娘還一邊嘮叨:「瀟瀟,以後再別這樣喝了好不好?你看人都笑話你呢。」雖然是嘮叨,但嘮叨著,也是用的昵稱「瀟瀟」。

  「誰笑話?憶秦娥嗎?」

  「別憶秦娥憶秦娥的好不好。人家都要結婚了,你還惦記人家啥呢。」

  「我惦記她了嗎?我惦記你好不好,我惦記她。人家是專員的兒媳婦了,咱他媽是誰呀……」

  憶秦娥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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