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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那女人不無鄙夷地看了看她,說:「我說來尋情鑽眼的吧。外縣唱得美美的,都擠到這西京城來做啥?都有病呢。哎封子,有人找你。」她沒有好氣地對裡邊喊了一聲。

  憶秦娥想不到,西京人說話咋這硬剮硬蹭的。常言說:伸手不打上門客。她感到,這女人簡直是在拿大耳光抽自己哩。啥難聽話都能說出口。幾乎一下把人的面子都剝得乾乾淨淨了。她的臉唰地就紅到脖根了。弄得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樣神情慌亂地前後挪著腳。只聽那女人又喊:「哎哎哎,換鞋換鞋。東西甭朝裡拿,就放在門後。那兒。那兒。那兒。」說著,她用腳尖朝門背後放垃圾的地方點了幾點。憶秦娥就只好把東西放在那兒了。只聽「砰」的一聲響,關門聲嚇了她一大跳。

  這時,封導從裡邊房出來了。封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門背後放的東西,冷冷地說:「進來吧。」憶秦娥就跟著封導進了裡邊房。她身後,那女人立即拿起拖把在她踩過的地方,細細拖了起來。

  她進的是封導的書房,不大,但三面牆都是書。牆上、地上、桌子上,擺滿了舞美設計圖。還有舞臺調度圖。調度圖是封導自己畫的,有些是直接畫在劇本邊緣上的。憶秦娥知道,這都是《遊西湖》裡要用的。封導是拿到排練場讓大家看過的。

  封導讓她坐,她就在書櫃前的一個小矮凳子上坐下了。

  她剛坐下,那女人就把地拖到她腳下了。一邊拖,還一邊嘟噥:「幹這行,得吃有本事的飯,靠尋情鑽眼不成。」

  她聽著這話,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憶秦娥不停地蹺起腳讓著,可那腫眼皮泡的女人,還是要用拖把不停地磕著她的鞋,讓她來回避讓不及。直到那女人一路拖出去,封導才問:「有事嗎?」

  一下把憶秦娥給問住了,她嘴裡磕絆著:「沒……沒事。」

  停頓了一會兒,封導又問:「你是從寧州調來的?」

  憶秦娥點點頭。

  「你的戲都是古存孝排的?」

  憶秦娥又點點頭。

  「功底是不錯,但毛病也不少。都是老『戲把式』那一套,拼命拿技巧向觀眾討好呢。這在舊戲舞臺上是可以的,但現在不行了。演戲得塑造人物。一舉一動,要符合人物性格邏輯呢。不能為耍技巧而技巧,得與內心活動有關聯。」

  憶秦娥感到,封導在說這些話時,是很真誠的。他還指出了她開始排練時,一些具體動作的不合理。就在封導給她說戲的時候,那個女人又拿著拖把進來拖了好幾回地。封導就不得不低聲告訴她:「你姨有病呢。好多年都沒下樓了。」直到這時,憶秦娥才斷定,這就是封導的夫人。

  後來憶秦娥才聽說,封導的夫人原來也是唱花小旦的。有一年,從外縣調來一個女主演,一下把她的主角位置替代後,她就得了一種眩暈症,走路失去了平衡。再後來連上下樓都成問題了。治了好多年,也沒效果,就病休了,再沒上過班。時間長了,她還得了一種潔癖症,手中遲早不是拿著拖把,就是拿著抹布。但凡家裡來了人,從人家進門起,她就開始拖、擦個不停,直到離開後,還要清洗半天。說她尤其見不得來女的,一有女的來找封導,走後她能用掉一包洗衣粉擦地。嘴裡還不住地嘟噥著一些怪話。一般女的找封導,都是不到家裡去的。

  憶秦娥什麼也不知道,就撞到槍口上了。

  封導也再沒說多餘話,就是讓她好好學,說儘量要朝團上的風格靠,無論唱腔、道白、表演,要她都得規範起來,不能再是「外縣范兒」。封導在說「外縣范兒」時,又把古存孝拉出來說了一通。他說這個人,身上的確有東西,能背下整本整本的戲。但都「太江湖」,「太毛糙」,「路子太野」。不適合在省級以上舞臺呈現。還說古存孝人也很任性,脾氣還生大,誰的話都聽不進。他還說,省上劇團排戲,跟縣劇團不一樣,你要讓演員做個動作,演員就會提出為啥做這個動作,心理依據是什麼?老古常常就被問住了。說到後來,封導把話題一轉說:「聽說這傢伙還有兩個老婆,都睡在一個床上。老傢伙,是不要命了。這事不光在咱團上炸鍋了,在省上好多文藝團體都搖了鈴了。他還做的是舊戲班子、舊藝人的夢哩。」說著,封導還笑了一下。

  憶秦娥也不好說啥,就那樣靜靜地聽著。直到封導的夫人第五次進來拖地,她覺得再也不好坐下去了,就起身準備走。這時夫人又插進一句狠話來:

  「唱戲得憑真本事哩。沒真本事,靠尋情鑽眼,投機取巧,就是給你一個主角,你也就是屁股裡夾掃帚——生裝大尾巴狼哩。」

  這話把封導都惹笑了。

  到了門口,憶秦娥就準備往出走,誰知封導的夫人直喊叫:「哎哎哎,幹啥幹啥幹啥?把這個快拿走。」她用拖把指著垃圾桶旁的禮物。

  「我……我是來看封導和阿姨的。」

  「不用看不用看不用看,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封子不抽煙,也不能喝酒。他看著人高馬大的,也就是個空架子,一身的病。心臟不好,尤其是腎臟更不好,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啥啥用都沒有了。就能排個戲。你的,都把心眼兒長正了。尤其是你這些外縣來的,一身的『外縣范兒』,還愛搞些沒名堂的事。有本事,就朝舞臺中間站,別在曲裡拐彎的地方瞎踅摸,瞎挖抓。球不頂。把東西快拿走,拿走拿走拿走!」

  憶秦娥還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那女人就用腳踢起那兜東西了:「你拿不拿?你要不拿了,我就端直給你撇出去了。」

  封導在一旁說:「快拿走,不用這個。娃,你好好唱戲就行了。」

  夫人突然又喊叫起來:

  「啥娃不娃的,以後不要叫得這樣烏陰、喪眼。叫同志。在革命隊伍裡,一律稱同志。你都先把關係擺正了再排戲。」

  說完,夫人提起東西,一下撂進憶秦娥懷裡,就把她一掌推出了門。憶秦娥還沒站穩,她又伸出手,把門外的把手擦了擦,就砰地把門關上了。

  憶秦娥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一樣,渾身顫抖著站在門口。這時,劉紅兵又突然閃了出來,問:「咋?沒上道?」

  「上你娘的個頭!」

  罵完,憶秦娥端直把那兜東西,狠狠砸在了劉紅兵的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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