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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易青娥這邊的《楊排風》,也排得越來越緊張。尤其是到了最後的「大開打」,周存仁老師安排的武打場面特別複雜,其中最高潮處,是楊排風跟西夏八個番將的打鬥。楊排風紮著大靠,穿著靴子,操著戰刀,面對八位勇士的長槍來襲,左攔右擋,前奔後突著。任何一支槍殺來,楊排風都能用戰刀,或者背上的四面靠旗,以及雙腿、雙腳,把槍挑向一邊,或是反向踢回敵陣。這種場面,周老師叫「打出手」。就是每杆槍都需從演員手中拋出去,有的紮向楊排風的頭顱,有的刺向楊排風的前胸後背,有的戳向楊排風的雙腿雙腳。而紮向頭顱的,楊排風就要拿四杆靠旗,改變飛槍方向,讓鐵矛杆杆落空;刺向前胸後背的,是要靠楊排風手中的戰刀,把飛槍引向其他敵群,借刀殺人;戳向雙腿雙腳的,楊排風會用各種腿功技巧,玩著輕鬆的槍花,然後,再把它們準確無誤地踢回到出槍人手中。這些動作,連貫性極強。整體打起來,就像楊排風被敵陣層層包圍,大軍壓境,但她又會武藝超群得有驚無險。最後,她終於將「虎狼之師」全線擊潰,從而完成一個燒火丫頭的英雄神話。

  周老師反復講,「打出手」,是武戲中的最大亮點,也是最難配合的舞臺動作。不僅需要主角楊排風有高超的技巧,而且八個「喂槍」的,也都需要有跟楊排風一樣的技術水平:功底扎實,手腳利索,反應敏銳,協調性強。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任何一杆槍的出差,甚至乾脆飛走、落地,都會造成整套動作的失敗,從而讓觀眾倒掌連連。一般「打出手」場面,就是安排主角和四個番兵或番將開打。但這次用的是八個番將,為的就是製造更多的驚險、難度,讓觀眾真正過一把武戲癮。

  八個番將都是從學員班裡挑選的。領頭的,就是大家都特別看好、覺得將來能挑男主角大樑的封瀟瀟。封瀟瀟這年已經十八歲了,長得眉清目秀、臉方鼻挺的。個頭一米七八,也是跟女角配戲的最好高度。他身材緊結挺拔得就像電視裡的那些運動員。他早已是這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了,可易青娥,卻覺得自己跟人家的距離是太遙遠了。這次她排《楊排風》,封瀟瀟竟然主動要求來學「打出手」,讓她都感到很意外。雖然他們開始是一班同學,可現在,自己畢竟還是一個燒火做飯的。封瀟瀟能主動要求來給她「打下手」,怎能不讓她暗自激動、興奮呢?

  可就在他們練「打出手」不久,楚嘉禾就公開跟她叫起板來了。

  易青娥其實啥都不知道。封瀟瀟來給她「喂出手」好幾天了,她依然沒敢正眼看過他,即使看,也是偷偷睃一下,就趕緊把目光移開了。封瀟瀟是學員班的班長。他的腿功、「架子功」和「把子功」,也是男生裡練得最好的。並且在「倒倉」後,他的嗓子第一個出來,這也就命定了男主角的地位。連周存仁老師都說,瀟瀟是天生的生角坯子。還說這個團有指望了,旦角有易青娥,生角有封瀟瀟,檯面就算撐起來了。別人練「出手」,時間長了,還有些不耐煩。可封瀟瀟走一遍又一遍,始終按周老師的要求來。易青娥老覺得自己笨,一個動作反復做好多遍,槍仍然掉,靠旗仍把槍頭調轉不過來。有時還讓旗子把槍桿死死纏住,咋都挑不出去。每到這個時候,封瀟瀟都會主動上前,幫易青娥把槍從旗子里弄出來。易青娥能聞見,封瀟瀟身上是有一股很好聞的男子漢氣息的。有一次,她還故意深呼吸了一下,當然,她是不希望封瀟瀟感覺到的。還有幾次,易青娥用小腿和腳背踢「出手」,腿腳都腫得挨不得任何東西了,但她還在頑強地踢著。一天,周存仁老師還故意把她的練功褲拉起來,讓八個「喂出手」的男同學看,看易青娥是咋吃苦的。周老師說,不要以為易青娥有一身好功夫,就是天生的能打會翻。不是的,她是吃了你們所有人都吃不了的苦,才硬拼出來的。幾個男同學幾乎同時「呀」了一聲,弄得易青娥很難堪地急忙將褲子拽下來,把腫脹的瘀斑蓋上了。自練「打出手」後,連易青娥自己也是不敢看自己渾身傷疤的,從頭到腳,幾乎是遍體鱗傷。其中好幾個重點接觸槍的部位,都瘀積著一塊塊烏斑,有的都潰爛化膿了。晚上回到灶門口,關上門,她會慢慢脫下練功服,一點點用棉花沾著血水膿包。她偷偷買了碘酒和紫藥水,把渾身都快抹成紫色了。但她卻沒有停歇過一天,也沒有把傷痛告訴過任何人。她覺得,告訴任何人都是沒有用處的。自從她進灶房燒火做飯以後,就養成了一種性格,無論哪兒的傷、哪兒的痛,都不會告訴人的。告訴了,無非是證明你比別人活得更窩囊、更失敗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訴別人,只能延長痛苦,增添痛苦,而對痛苦的減少,是毫無益用的。這些年,易青娥把這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就連她舅回來,她也是沒有把身上的傷痛展示給他看的。所以,當別人問她的某些痛苦時,她總是笑,用手背擋著嘴笑。別人還以為她傻,是不懂得痛苦的。可當有一天,封瀟瀟突然給她拿了一些雲南白藥,還有包紮傷口的紗布時,她是想用笑的方式回絕,卻沒笑出來。她手背把嘴都羞澀地擋住了,眼睛裡卻旋轉起了淚水。幸虧她控制及時,才沒讓淚水流淌出來。

  那天,封瀟瀟比她來得還早,好像是故意提前來等她的。他把藥和紗布用一張牛皮紙包著,說是剛從藥店買的。他給她說:「不能常用紫藥水,紫藥水對傷口癒合不好。最好是用碘酒把傷口擦一擦,然後,給傷口上倒點白藥面,再用紗布包著,這樣能好得快些。」易青娥就是在這時,表示不要,想很輕鬆地笑一笑,可沒笑出來的。因而,用手背擋嘴的動作,也就顯得多餘了。封瀟瀟堅持說:「別客氣,都是同學。我也給別人拿過藥的。我家在縣城,很方便。」一句「都是同學」,讓易青娥很多年後,都記著這四個令她十分感動的字。自她進灶房後,是沒有人把她當同學的。她的同學,似乎也應該是個燒火做飯的。也就在那一刻,她差點淚崩了。但很快,別的同學都來了,話題就扯向了一邊。後來,練完「出手」,封瀟瀟就跟幾個男同學走了。她不得不把封瀟瀟買的藥拿回去。這天晚上,她按封瀟瀟說的,先清洗了傷口,再倒上藥粉,又包上了紗布。所有要害傷口,都有一種清涼的感覺。那滋味,真是好極了。

  易青娥沒想到的是,「班花」楚嘉禾,是喜歡著封瀟瀟的。封瀟瀟來幫易青娥「打出手」,本來楚嘉禾就不高興。可不高興歸不高興,因為她喜歡封瀟瀟,也是沒有挑明的。訓練班明確規定,不許談戀愛,誰違反是可以開除的。因而,所有相互有點意思的人,就都在心裡藏著、眼裡擱著、眉毛裡掖著了。別人能感覺到,說誰跟誰眼神不對了,眉飛色舞了,但又說不出來,因為沒有人敢公開在一起。即使想跟誰在一起,也是要找一個「電燈泡」,戳在中間的。都知道楚嘉禾喜歡封瀟瀟。說別的女生要再喜歡瀟瀟,都是要背過她,才敢拿眼睛放一下電的。要不然,楚嘉禾吃起醋來,是會拿腳把好好的宿舍門踢走扇了的。

  封瀟瀟到劇場前邊練「出手」,楚嘉禾也是去看過幾次的。她倒不是去看「出手」,看易青娥,而是去看封瀟瀟哩。那裡「電燈泡」多,自是不怕人說。可楚嘉禾眼睛毒,幾次看下來,發現封瀟瀟對易青娥的感覺不對,醋意就來了。她本來是瞧不起易青娥的。即使在鄉下舞臺上演了《打焦贊》,讓她心裡不舒服了一陣,可回頭想想,易青娥還是個燒火做飯的。團上又不讓她專門唱戲。可沒想到,封瀟瀟看這個「碎貨」,竟然還黏黏糊糊的,她就有些不高興了。那天,她是生氣走了的。因為她看不下去了,封瀟瀟竟然還痛惜易青娥的腳背,說:「既然青娥腳背腫著,今天就不要拿腳背踢槍了。已經有膿了,再踢破會很麻煩的。」她聽完扭身就走了。走時還故意踢了一下易青娥放在地上的道具包袱。

  在以後的幾天裡,這事果然還讓易青娥遭受了一次當眾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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