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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易青娥就從那四個老藝人說起了。她說,四個人對她都好得很,都想把她教成器。她還給舅看了苟老師送給她的那條純絲寬板帶。她說:「開頭,大家都看不起四個老藝人,不好好跟著學。自打我把《打焦贊》學成後,大家就都開始待見老藝人了。現在,老有人給他們做好吃的。送糖的、送點心的、送酒的,還有給織毛背心的呢。都想跟他們好好學一折戲。可老師們,還是要先給我把《楊排風》排出來。說有本正經大戲立在那兒,一院子人才真正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了。舅,你知道不,苟老師、周老師、裘老師,都給新來的古存孝老師介紹說,要是胡三元在就好了。說讓胡三元敲《打焦贊》《楊排風》,一準就把戲敲得張起來了。都說舅你技術好,敲戲可有感覺、可有激情了。」舅就有些興奮地說:「別的不敢吹,就敲戲這幾下,別看舅讓人家關了幾年,現在敲,照樣找不下能眨進我眼窩的對手。」舅說他在裡邊練得就沒停過。

  易青娥說:「真的?」舅說:「那還能有假。舅在地區勞改場,都是有名的『胡敲打』。你知道『胡敲打』是啥意思嗎?就是見啥都能敲打起來。舅連別的犯人的光脊背上都敲打呢。他們趴在地上曬太陽,舅在他們的屁股上也敲哩。他們還特別喜歡舅敲來打去的,說敲打著跟按摩一樣,舒服得很。有些人還換著讓舅敲呢。舅一邊敲,一邊唱,大家就把舅的活兒都搶著幹了。晚上回到宿舍,舅拿碗筷、洋瓷盆敲。一圍一堆人。舅連敲戲,帶說戲,帶唱戲,帶比畫戲,『獄霸』都高看舅一眼了。『獄霸』你懂不懂?就是監獄裡的霸王爺。警察對這些人,有時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因為他們也替警察在裡邊管事呢。但『獄霸』從來沒欺負過舅。最多就是讓舅在他們躺下後,去給他敲打敲打身子骨。舅剛好把鼓藝也順便練了。」易青娥就笑了,說舅幹啥都能得很。舅又吹上了,說:「幹啥都有竅門呢。不能硬敲,得拿竅打哩。」

  易青娥故意把胡彩香和米蘭老師的情況,朝後放了放。舅就有些忍不住,急著問了起來。易青娥先說米蘭。說米蘭已經走了,跟省上物資局的一個人結婚了。聽說那人比米蘭大了十二歲,但對米蘭好得很。有人看見,一天晚上下大雨,那人送米蘭回來,怕黑咕隆咚的稀泥巷子把米蘭的鞋打濕、腳走崴了,硬是將她抱在懷裡,呼哧呼哧送進來的。她還說,米蘭對她一直很好,很照顧,走時,幾乎把所有東西都給她了。她還讓舅看了看電扇,她一直捨不得用,是拿一個塑料袋子包著的。她說:「舅,米蘭老師一直感念著,你走時撲通給她下的那一跪。她覺得舅是太愛自己的外甥女了。那麼一條硬漢子,竟然當眾給一個女人跪下了,她說她就知道,該咋關照這個沒人管的可憐娃了。走時,米蘭老師還說,沒關照好我,說等你舅回來了,替她說聲對不起呢。其實米老師對我已經夠好了。真的,她後來跟黃主任老婆關係不好,我老覺得跟我都有些關係呢。」舅就問:「米蘭跟黃正大的老婆鬧掰了?」易青娥說:「我也不知道,只聽他們都說,黃主任的老婆,最後到處說米蘭老師的壞話呢。說她演了幾個戲,就忘本了,不念記組織培養了,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不僅不聽話,而且還沾染了一身的資產階級壞思想,叛逃了。」

  她舅停了一會兒,又問:「胡彩香跟米蘭的關係後來咋樣?」易青娥說:「時好時壞的。只要不排戲,咋都好。一排戲,一上角色,就不說話了,見了面,也跟仇人一樣,相互躲哩。」舅歎了口氣說:「唉,倒是何苦呢。這下米蘭走了,你胡老師該稱心如意了吧?」易青娥說:「哪裡呀。那天米老師走後,胡老師還哭了呢。說都是姐妹一場,倒是何苦來。米老師把她從省城抱回來的大穿衣鏡,還送給胡老師了呢。」

  她舅就不說話了,光喝水。過了一會兒,舅又問胡老師對她咋樣。易青娥的眼睛就紅了,鼻子也酸了。她說:「要不是胡老師,我早就不在這兒待了。」有好多事,她都想給舅說,可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舅就不讓她說了。舅說:「胡彩香是個好人,就是×嘴不饒人。其餘的,還真沒啥談嫌的。」

  她舅看她一提胡彩香就哭,也不再提說胡彩香了。又問她在灶房的情況。問宋師和廖師對她咋樣。舅說,他回來還帶了點東西,趕明日,都要一一去感謝那些關心過她的人呢。易青娥把宋師對她的好,都一一說了,但在說到廖耀輝時,就又哭了起來。她舅問咋了。易青娥先死不說,就怕舅的大炮筒子脾氣還沒改,惹事呢。可她舅偏不依不饒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得急了,她就把廖耀輝幹的那些齷齪事,給舅說出來了。果不其然,她舅當下火冒三丈,連夜就要去「揭了廖耀輝的皮」,「卸了廖耀輝的腿」。她幾次三番阻攔,才算把舅的火氣壓下來。

  可第二天早晨,她舅到底沒忍住,還是去打了廖耀輝。

  本來這事根本沒人知道的。宋師是為了她才把事情一把捂了的。沒想到,她舅這個沖天炮,一下把事情炸爛包了,以致使她一生都飽受著這件事的醃臢、羞辱與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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