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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三十六

  易青娥最想知道的,就是她舅到底是咋出來的,並且還能提前一年出來。團上一直有人說,像胡三元這樣的人,進到裡邊,只有加刑的份兒。他那性格,坐監也是要跟犯人幹仗的,搞不好還能跟警察幹起來呢。再說了,那爆破案,團上一直有人暗暗遞狀子,要求上邊重審、重判呢。搞不好,哪一天還真能把案翻起來,補一顆「花生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易青娥一直為這些說法,提心吊膽著。沒想到,她舅還提前回來了。她不能不急著打問舅的究竟。

  舅說:「娃呀,舅這回的確是董了大亂子,但也背了虧了。到了勞改場,才慢慢知道,像舅這樣的案子,要是團上能出面說話,也是可以不坐監的。因為舅不是故意的。連半點故意的意思都沒有。況且舅自家也是差點被炸死了。要是故意的,還能把自己朝死里弄?可當時團上領導沒給我說好話,一直說我是故意的。說舅平常表現就不好,出那樣的事,絕不是偶然的。可公安局始終找不到舅故意製造爆炸案的證據。是團上追住不放,死說胡三元就是故意破壞,最後才把舅抓走了的。進局子以後,舅還是遇見了好人。給舅辦案的,是一個老公安,才從鄉下解放回來的。他一口認定,這個案子不能定性為故意破壞,更不能定性成故意殺人。最後幾上幾下,才給舅判了個重大過失犯罪。舅認了,為啥認了?畢竟是把人炸死了。炸死的胡留根,還是舅的好朋友。我一直說,胡留根是寧州團最好的丑角。他十六歲,就把《紅燈記》裡的鳩山演活了;再演過《平原作戰》裡的龜田隊長;後來又演《沙家浜》裡的刁德一;還演過《智取威虎山》裡的座山雕;扮過《杜鵑山》裡的毒蛇膽;還有《紅色娘子軍》裡的南霸天。那次把《洪湖赤衛隊》裡的彭霸天,也是演得沒有人不奓大拇指的,結果讓舅給炸死了。把一個多好的丑角給報銷了哇!炸死他,舅一年多晚上都在做噩夢,睡不著覺哩。胡留根還老來托夢說:『三元,你個挨槍的,咋裝的藥,把兄弟腸肚都炸出來了。你知道不,兄弟還沒結過婚呢。人生的啥味道都沒嘗過,你就把兄弟日塌了……』你想想,舅心裡是啥滋味?真是槍斃了都覺得活該呀!還有好幾個受了重傷的,都跟著舅,帶了一輩子災……就是把舅再判個十年八年的,也毫不冤枉啊!」

  易青娥問他:「那天全縣開公判大會時,舅你提前知道消息嗎?」

  舅說:「當然知道了,提前好幾天就知道了。所以那天遊街示眾,還有最後開公判大會,舅就要拼命抬頭看哩。看看他黃正大,再看看那幾個想治舅死罪的人,看他們都是啥表情。那天舅看見你了,好大的膽子,竟然鑽到人家的警戒線裡了,那是可以抓起來的。還好,我看那幾個人,只是把你從人縫裡塞出去就算了,沒把一個娃娃當回事。不過你膽子也太大了點,那是啥地方,就敢朝進闖。」

  易青娥說:「我……我就是想讓舅你看上我一眼麼。那天一大早,我就到縣中隊門口去等你了。你是第九輛車拉出來的。你的車在前邊走,我在後邊攆,可你一直沒看見我。最後,不朝裡邊鑽不行了,我才鑽進去的。」

  舅說:「你呀,比小時走夜路的膽子都大了。你八九歲時,從陽坡堖到陰坡堖背紅苕,打著火把,一個人就走過夜路的。舅都知道。鬼不怕,最怕的是人。尤其是被煽惑起來的人群。那天遊街示眾的陣勢,比走夜路到隊上去分紅苕,害怕多了吧?」

  易青娥直點頭。她又問:「那天判完刑,就拉走了嗎?胡老師說不會留在縣中隊了。」

  舅說:「判完刑,舅就被拉到地區勞改場了。地區勞改場,其實就是磚瓦窯,燒磚燒瓦的地方。舅做過磚坯、瓦坯,還進窯裡送磚送瓦,碼磚碼瓦。燒好後,也進裡面去拉過磚瓦。窯裡最高溫度能有七八十度,人進去,都是用水把麻袋悶濕,披在頭上身上朝進跑的。等拉一架子車磚瓦出來,麻袋幹得都能點著了。一個夏天我們都沒穿過衣裳,就跟野人一樣,腰上圍一片爛布過活著。實在受不了,舅還自殺過一回。也的確是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了。可後來,地區劇團一個敲鼓的,跟我認識,知道我在勞改場燒窯後,來看了我一回。這人能耐大,過去給勞改場的文藝演出活動幫過忙,跟場裡的領導也認識,就把我的情況給人家介紹了。說舅是一個最好的鼓師,不敢說全國,在全省起碼都是頂呱呱的。說如果讓磚瓦把我的手指頭砸壞了,太可惜。就在那一年多天氣,我們隊就有兩個因燒傷、砸傷而截了肢的。他要他們照顧我一下,看能不能安排點輕鬆活兒,起碼不要傷了兩隻手。說敲鼓的,一輩子就憑一雙手吃飯哩。並且還說,胡三元是過失犯罪,將來出去還能敲鼓的。他還說,想定期來跟我切磋鼓藝呢。勞改場的領導,就把我的活兒越調越輕省。到後來,乾脆調到賣磚瓦的地方,當庫房看門去了。那個好兄弟,也果然常來跟舅學點手藝啥的。每次來,還給我帶好多好吃好喝的。再後來,勞改場要參加全省勞改系統文藝會演,舅就有了用武之地。一台戲抓下來,不僅在全省獲了獎,而且還讓勞改場的領導,到處去介紹經驗呢。再後來,舅就基本成勞改場專職業餘文藝宣傳隊的人手了。這個節目弄完,又讓弄下一個。不僅場裡的幹警愛排戲,犯人也喜歡排節目。舅在裡邊就成大紅人了。弄著弄著,減了半年刑。後來,有一個節目,還參加了全國勞改系統會演,刑又減了半年。這樣,舅只坐了四年就出來了。出來時,勞改場的領導還有些捨不得呢。說勞改場的一個文藝人才走了,這方面,以後還塌豁出一大塊了呢。」

  易青娥高興得直給舅打糖水。舅都喝過三缸子了,她還在給舅的缸子裡放白糖。

  舅說:「娃呀,糖少放一點,給你留著。舅喝了也是白喝。你喝了好保護嗓子呢。」

  易青娥說:「舅,我有。你喝你的。」

  她舅一邊品著甜蜜蜜的白糖水,一邊說:「你都看見了,送我回來的那兩個警察,一個是地區勞改場的,一個是咱這邊派出所的。他們把我送回來,就是想給團上領導說一下,看能不能再給我一碗臨時工的飯吃。他們說,好多刑滿釋放人員,因為回來受歧視,找不到工作,最後又犯法進去了。他們覺得我有技術,加上又是過失犯罪,還獲得過兩次減刑,看單位能不能給安排個事。說不要把人推向社會了。」

  易青娥問:「黃主任答應了嗎?」

  她舅搖搖頭說:「好像沒有。但勞改場的人說,讓我不要著急,再等一等。說單位安排個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興許等等就有機會了。」

  易青娥說:「舅只要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啥事都會好的。」

  她舅就問她的情況。易青娥覺得,她心裡的話,三天三夜給舅也說不完。她想揀緊要的說,可緊要的,也多得不知從哪兒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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