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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二十八

  苟存忠給易青娥教的第一折戲,叫《打焦贊》。

  這是一折楊家將戲。之所以要教《打焦贊》,苟老師是有一套說辭的。苟老師說:「娃,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先給你教《打焦贊》。一來這是個武戲。演員『破蒙戲』,最好都是武戲,能用上功。不管將來唱文、唱武的,拿武功打底子,都沒壞處。武戲特別講究精氣神。演員把武戲的架子撐起來了,即就是將來改唱文戲,都是有一身好『披掛子』的文功演員。『披掛子』懂不懂?就是好身架、好衣服架子的意思。身架重要得很,有的演員,在底下看起長得排排場場、大大樣樣的,上臺一動彈,就顯出一身賊骨頭來。不偷都像賊,那就是『披掛子』不行了。好演員,必須從武戲『破蒙』。二來《打焦贊》的楊排風,是個燒火丫頭出身。你瞭解燒火丫頭的稟性,容易把握角色……」

  還沒等苟老師說完,易青娥就說:「我……我不演燒火丫頭。」

  「為啥?」

  「反正……我不演。」

  「咋了,還嫌燒火丫頭不好聽?楊排風可是楊家將戲裡頂有名的人物,開始是燒火丫頭,後來都上邊關,帶兵打仗當將軍了。關肅霜你知道不?」

  易青娥搖搖頭。

  苟老師說:「看你們還學戲哩,連關肅霜都不知道。關肅霜可是京劇行當的大牌武生,就是演楊排風這個燒火丫頭出名的。那個本戲就叫《楊排風》。《打焦贊》只是其中的一折。我先給你教上,等學會了,再把本戲排出來。你只要把這一本戲拿下來,在寧州劇團,一輩子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懂不懂?」

  易青娥還是搖著頭。

  「咋,不學?」

  「我要學白娘子。」

  易青娥終於把想說的話,一口說出來了。她聽人都在議論說,老戲裡,女角兒就數白娘子的戲最好。要學,她就要學白娘子。她不想學燒火丫頭。自己本來就是個燒火做飯的,學戲,還學個燒火做飯的,那還不如不學呢。

  苟老師撲哧笑了:「說你是個瓜娃,你還靈得跟精猴子一樣。說你是個靈醒娃,你又瓜得跟毛冬瓜一樣。一開始還要學白娘子呢。白娘子是文武兼備的戲,你是能唱,還是能打、能翻、能做功?娃呀,飯得一口口吃,水得一口一口地喝。你唱戲還沒『破蒙』呢,一下哪裡就能擔起白娘子的角色了。聽老師話,從一慢慢來。只要把《打焦贊》排好了,把《楊排風》本戲拿下了,那白娘子遲早都是手到擒來的事。去,先跟你周存仁老師學幾套『棍花』,然後我就給你拉場子。」

  易青娥也不敢強,就跟周存仁老師學棍花去了。

  周存仁是劇場的門衛。劇場跟劇團院子是連著的,中間有一個便門,遲早鎖著。周老師跟她約好,每天固定時間把門打開,放她進去後,又把門鎖上了。因此,劇場院子很安靜,也很寬展。周老師就在那兒給她教棍花。

  易青娥過去不知道,一根棍,還能耍出這麼多的花子來。不過,棍也不是平常的棍,而是一種用藤條炮製出來的演出道具。這種藤條,九岩溝裡有的是。其實就是一種老刺藤,裁成一米多長,然後拿火煨直,再把幾根藤條綁在一個柱子上,時間一長,那藤條也就跟柱子一樣直溜了。這種棍拿在手上,既柔軟,又有彈性。周老師用手一捋,棍頭就嗖嗖地開成了喇叭花。整條棍,一會兒貼在周老師身上,一會兒又拋到空裡,等他在地上翻個跟頭後,還能接回來。棍帶著他身子轉,他身子繞著棍飛旋。多少年後,易青娥都還記得,那真是讓她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一身好棍藝。周老師示範完幾套棍花後,已是氣喘吁吁了。周老師說:「娃呀,周老師老了,快六十歲的人了,不行了。練了一身好功夫,都叫這十幾年耽擱完了。老師也不想把這身武藝帶到土裡去。可誰要扎實學下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苟老師、裘老師,都說你娃乖,能吃苦,適合學武戲,讓我教呢。我也相信他們的感覺。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要學,就好好學,學不出個樣樣行行,也別在外邊說,你是跟周存仁學下的。老漢還丟不起這人。比如這棍花,都在耍哩,連那些『街皮』『街溜子』也能耍。可要耍好,耍得『刀槍不入』『水潑不進』『蓮花朵朵』『風車呼呼』,那就有門道在裡面了。這得你慢慢悟去。不管咋,關鍵是要把第一板牆打好、打扎實了。一切都得按規矩、按老師的套路來。學武戲,說有竅道,也有竅道,說沒竅道,也沒啥竅道。總之一句話,熟能生巧,一通百通。只要你把要領掌握了,那你就是雨後剜薺菜——擎著籃籃拾了。」

  易青娥用三個月的業餘時間,學了一套上場、下場棍花。當一天清早,苟老師讓練給他看時,她在功場呼呼呼地把棍旋動起來,又是滾骨碌毛,又是起大跳,又是飛腳帶鏇子的。整個藤條,緊纏著身體,不僅一下沒掉,而且還真耍出了「水潑不進」的花子。幾乎把苟老師都看傻眼了。一套棍花剛走完,苟老師就一連聲地喊:「好好好!好好好!娃呀,老師給你教定了。今天就開始拉場子。就你這幾下,團裡還沒人能配得上戲呢。先把套路拉完,滾熟,然後我出面,請周存仁來給你配焦贊。你周老師演過武生、武丑,也演過二花臉的。《打焦贊》這戲,他閉起眼睛,都能給你『喂』上戲的。」

  在易青娥排《打焦贊》的時候,團上也在排戲。學員班也在排。不過再沒有排大戲,而是都在排折子戲。用古存孝的話說:「這個團所有人,都需要重新『破蒙』。都需要從折子戲開始排起。要不然,排出大戲來,也是硬吆著猴子上杆杆——沒露臉,盡露猴屁股了。」

  易青娥始終在悄悄排著,悄悄練著。廖師還一個勁地給她加碼,不僅上班抽不出空,而且下班把灶房門都關了,還要安排跟他一起去街上,學人家打芝麻餅、糖酥餅,看人家其他機關都咋喂豬哩。宋師說,喂豬有啥好學的,還看一家又一家的。他還批評宋師不謙虛,說:「咱就把豬喂好了?看看人家的豬,一個個喂得肥囊囊的,背上的膘,足有五六寸寬。看看我們的豬,喂得跟孫猴子一樣,都快能翻跟鬥了。還不虛心,還不出去取經。老關起門來充大,能行嗎?」那段時間,廖師帶他們足足看了好幾十家單位的豬。直到有一天,在縣上氣象站的豬圈裡,見到一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廖師激動得跳進豬圈去用手量豬膘呢,結果讓豬把他的指頭美美咬了一口,還崴了腳脖子。是宋師把一路哼哼唧唧的他背回來,才結束了為期兩個多月、對縣城各機關食堂飯菜,尤其是養豬經驗的全面考察學習。

  廖師的腳脖子很快就腫得跟發麵饃一樣了。宋師和易青娥先把他弄到醫院拍片子。片子出來後,醫生說骨頭沒問題,但軟組織傷得比較厲害。那兩根被豬咬了的手指頭,只是讓護士清洗了清洗,用紗布包了包,又開了些藥,就讓回家休息了。廖師還是被宋師背著,屁股吊拉得老長,易青娥在後邊托著。剛弄回家,廖師就痛得喊爹叫娘地哭起來。宋師還安慰說:「廖師,廖師,不哭噢,不哭,痛一會兒就會好些的。我那兒剛稱了一斤紅糖,是給兒媳婦坐月子準備的,先給你打些糖水抿一抿,岔個心慌。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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