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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廖師搖了搖頭。他給易青娥指了指床頭跟前一個鎖著的抽屜,易青娥就知道是咋回事了。那裡面是放冰糖的地方。廖師一隻手在腰裡摸了半天,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串鑰匙來,從中挑出一把,讓易青娥開鎖。易青娥就把抽屜打開了。抽屜裡面放著幾個形狀不同的鐵盒子。廖師哎哎喲喲地說,就外邊那個。易青娥打開外面那個方形盒子,裡面果然是冰糖。廖師讓易青娥給他嘴裡撂一點,易青娥就揀了一塊小的,放到了廖師嘴裡。廖師咯嘣咬了一下,一股很幸福的感覺,好像就把手指頭和腳脖子上的傷痛驅除乾淨了。廖師禮貌地用嘴角示意,讓易青娥給宋師和她自己也捏一點。宋師和易青娥都表示不要。廖師才讓易青娥把抽屜鎖上,並把鑰匙又揣回了腰間。

  作為大廚,廖師過去是坐鎮指揮。重要環節,都要親自「掌做」。現在腳手都突然不便利起來,就只能「臥陣指揮」了。不過,他每天都會開個會,把當天的工作總結一下,再把明天的工作安排佈置一番。早飯吃啥,下午飯吃啥,菜譜、飯食都由他定好,再由宋師去執行。但他對每一頓飯都不放心。要求易青娥每炒好一個菜,都要立即弄一點送去,等他品嘗後,才決定是不是可以出鍋、出菜。那些技術含量高的飯菜,比如蒸包子、包餃子,還有炒肉片、肉末燜茄子之類的,暫時都一律不安排。易青娥知道,這是廖師故意讓宋師在職工面前難堪呢。大家最近老說,自廖師當大廚後,伙食就徹底變了樣。說明宋光祖本來就不行。這下廖師腳才崴了一個禮拜,伙食就「又回到萬惡的舊社會」了。看來老宋也就只配喂豬。不管大家咋反映,宋師還是按廖師的安排,儘量朝好地去做。不過裘夥管倒是看得清楚,偏讓宋師炒了一次回鍋肉,還蒸了一回包子。氣得廖師在房裡都想跳起腳來罵,說:「看把回鍋肉糟蹋成啥了,回鍋肉還能炒得巴了鍋了,真是虧了他宋光祖八輩子先人。看看這豆腐包子,餡子炒得沒一點味道不說,酵面還沒發到位,一個個蒸得青幹幹的,跟鬼捏了一樣。這也能叫包子?上邊炸口子,底下漏溝子,那不是包子,是漏勺、是笊籬、是爛屁股猴。」其實,易青娥覺得,無論炒肉片,還是豆腐包子,宋師「掌做」,都掌得挺好的。可廖師就要罵,誰也沒辦法。

  在宋師「掌做」的十幾天裡,裘夥管不僅安排人來幫灶,而且有時他自己也來搭把手。易青娥就覺得特別輕鬆,心情好像也特別舒暢。宋師知道她在學戲,就鼓勵她說:「娃呀,要學就好好學。這單位做飯,不像人家大飯店的廚師,有前程,能學下好多東西。人家那才是個正經手藝人。像咱們這樣的,就是謀生糊口哩。我們年齡大了,吃這碗飯,穩穩當當就挺好。可你還小,還是一張白紙哩,就得想點其他門路。唱戲這碗飯,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小時苦,大了爭名爭利累。不過把戲唱名了,也是不得了的事。你個女娃娃,又沒念下書,吃唱戲這碗飯,倒是個路徑。你抓緊學你的戲,有些事,我能替你擔的,都替你擔了。廖師再說,你不管他。他就是那張碎糟糟嘴,一輩子不把嘴架在別人身上說,不嘮叨人,就不是廖耀輝了。」

  雖然宋師管事的那十幾天,給易青娥留了不少學戲的時間,可廖師卻有一下沒一下地叫她。廖師跟宋師的宿舍,就在廚房隔壁,隨便一喊,都能聽見。何況廖師每次故意把聲音喊得很大,生怕誰不知道,他廖耀輝雖然重傷在床,可還堅持「臥陣指揮」著的。易青娥也有好幾次,故意裝作沒聽見喊,到了廖師房裡,廖師就不高興。有幾回,他還捎槍帶棒地說:「咋,我才受了點傷,幾天沒拿事,就失勢了?連你個使喚丫頭都叫不答應了?」易青娥沒話,愛說啥讓他說去。廖師說完易青娥,又要捏一撮冰糖,朝她嘴裡塞。她把嘴閃開了。廖師還說:「喲喲喲,還生氣了?嘴還噘得跟大炮辣子一樣。碎碎個娃麼,怕師傅說咋的?師傅也是心疼娥兒麼。」易青娥就走了。

  後來,廖師又叫,她不得不去。廖師先說宋光祖的菜、飯。說老宋都快活大半輩子的人了,還沒半點長進,做飯、炒菜永遠都跟豬食一樣難吃、難聞。他恨自己的手指頭、腳脖子,半月動彈不得,讓全團職工都跟著遭罪了。有一天,晚上都十點多了,他突然通知開會。開完會,他還咋都不讓她走,又大講起廚師的刀工來。是宋師在外邊拉起了「風箱(打鼾)」,他才從刀工扯到了他的腿,說一條腿好像有些麻木,讓易青娥給捏一捏。

  易青娥不想捏,但還是捏了。捏著捏著,就出了事。並且是出了很大的事。

  這事,甚至成了易青娥一輩子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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