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彥 > 主角 | 上頁 下頁
四〇


  苟存忠知道老廖是故意找碴的,也毫不示弱,就搭腔說:「失了火,我負責!」

  「你負責?你個老騷旦,要是真失了火,你能負起這『坐法院』的責任?牙還大得很。也不知誰的褲子沒扣嚴,露出這號不公不母、不陰不陽的怪貨色來。要是再不識相,可就別怪我廖耀輝不給臉了。」廖師的話越上越硬。

  易青娥嚇得夾在腿中間跑圓場的掃帚,已經跌在地上了。

  苟存忠倒是不慌不忙、不惱不躁地撿起掃帚說:「你廖耀輝也是跟我一樣,在這個劇團,當了多年的『黑板撒(頭)』麼。好不容易我要回歸本行了,你也當大廚管事了,就這樣翻臉不認人?我是好心,看這娃有唱戲條件,不促紅可惜了。你偏要一把把娃捂到手上,讓娃燒一輩子火,做一輩子飯。這不埋沒人才嗎?」

  還沒等苟存忠說完,廖師就接上話茬了:「老苟,燒火咋了?唱戲咋了?在三教九流裡,你們唱戲的,還排在我們做飯的後邊哩。你還瞧不起做飯的,在我廖耀輝眼裡,你苟存忠就是個丟人現眼的活妖怪。就是個死了沒埋的掃帚星。」

  苟存忠一下把掃帚摔在廖師的腳前,氣得拿指頭直指廖師說:「你罵誰是掃帚星?你罵誰是掃帚星?」易青娥看見,苟老師的指頭在指出去的一瞬間,是變成林沖娘子怒指高衙內的那個蘭花指了。

  廖耀輝立即叨著苟存忠的蘭花指說:「你看你看,你快看,都來看,這不是活妖怪是啥?快看,指甲上還抹口紅了,快看。易青娥,你就把這樣的人當師父?都不嫌丟咱灶房人的臉嘛!」

  易青娥本來想著,苟老師是要大發作一場的。可沒想到,他突然把蘭花指一收,腰還扭捏了一下,真的很是有點女裡女氣地說:「不跟你一般見識,不跟你一般見識。廖耀輝,咱們心平氣和地說說,讓娃學戲有啥不好?又沒耽誤你的事,你就為啥不讓一個好娃,多學一門吃飯的手藝呢?啊,老廖,你說,你說?」

  廖耀輝看苟存忠軟了,他也就把話放得軟和了些:「話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不瞞你說,這伙房好不容易添個人手,一個連半勞力都算不上的黃毛丫頭,你還勾魂鬼樣地勾扯著。讓娃完全分心走神了。你老了老了,不安生,不要臉,不好好看大門了,咋要勾扯一個好娃,也去幹一行不愛一行呢?我才把這個爛攤子接過來,剛剛捋碼順,你就攪和得軍心不穩、離心離德的。娃把火燒得好好的,菜擇得好好的,豬喂得好好的,看你這一陣亂鑼敲的,哎,你都讓我咋說你這個老妖婆子嗎?」

  「我咋叫敲亂鑼了?我都是為娃好,為這個單位好哩麼。」

  「老苟,你想為娃好,劇團還有幾十個娃哩,你去好好收徒就是了麼,為啥偏偏要盯上我的手下、我的徒弟呢?我再老實告訴你一次,易青娥是組織分配來做飯的,不是唱戲的。你苟存忠要死要活,要興風作浪,要成龍變鳳,裝母扮旦,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可在伙房這一畝二分地畔子上,那就是我廖耀輝說了算。易青娥不能學戲。更不能做你的徒弟。今天咱們打開窗子,把話徹底說亮堂了,以後這灶門口,你不能進。要換火種,得經我批准。」說完,廖師還用腳把一扇門,美美鉤了一下。只聽砰的一聲,那扇門合上又反彈了回去,差點沒碰了苟存忠的鼻子。

  苟存忠搖搖頭說:「把他假的,這劇團風脈真格怪,把個做飯的老廖,過去跟地主小老婆胡整的人麼,還都活成精了。娃,你不管他,你照學你的戲。灶門口不讓老師教了,我就在院子裡教。不信離了張屠夫,還就吃了渾毛豬了。哼!」

  苟老師出門時,也照著廖師的樣子,用腳把走扇門狠狠鉤了一下,門也碰上又彈回去了。不過,人家廖師,穿的是燈草絨棉窩窩鞋。苟老師的彩鞋,薄得跟一張紙一樣,一鉤,不僅鉤痛了腳背,而且還把一窩絲的彩鞋纓子,鉤連到粗糙的門釘上,一扯,連水紅纓子都給扯掉了。

  易青娥學戲遇到了很大阻力。儘管苟老師讓學,可廖師咋都不讓,並且還處處使絆子。易青娥就把這話給胡彩香老師說了。胡老師為這事還去找了廖師,要他高抬貴手,把娃可憐可憐。廖師卻咋都不鬆口,說:「人手緊,一個蘿蔔一個坑。自娃跟老苟學戲後,一心二用,已經耽誤很多事了,我都為娃擔待了不少。這鬆緊帶的尺寸再放不得了。我也歎息這娃可憐哩,想抬手,可惜不敢抬了。何況我這雙做飯的手,也不是個啥『貴手』。」他還說,「不是我不讓娃學戲。我也是單位上的人,總不能把領導的安排當耳旁風吧?不管咋說,伙房也是個單位麼。是單位,就得服從領導分配不是?領導分配易青娥來當炊事員,我咋能放她去跟妖婆子學戲呢?」任廖師再說,胡彩香依然不死心,還是纏著,想讓廖師給娃留一點學戲的「門縫縫」。廖師就把話說得深了些,透了些:「你胡彩香都是明白人麼,咋在這個事情上死不開竅呢?娥兒到灶房來,是人家黃主任安排的。黃主任對胡三元看不慣,才不讓他外甥女繼續學戲了。我要是答應娃學戲,那不是跟人家黃主任對著幹嗎?我廖耀輝有幾個腦殼,敢跟人家硬碰硬呢?你就是把一團人的膽子借給我,只怕我也不敢得罪了大掌櫃的吧?」接著,廖師把話一轉,「我還說呢。你是對娥兒最好、最親的人了,你也得勸一勸,好好個娃麼,何苦要跟老苟學戲呢?男不男女不女的,跟著這號貨,能學出個啥好樣子來?再說了,學戲,又比學做飯能強了多少呢?」胡彩香看廖師說得這麼實在,就不好再說啥了。其實胡彩香心裡,也是不咋待見老苟的。

  這事最後還是苟存忠找了米蘭,才把廖師擺平的。米蘭畢竟跟苟存忠是學過林沖娘子戲路的。苟存忠找她說話,她幾乎連咯噔都沒打,就去找廖師說了。廖師是溝子上都長著眼睛的人。他知道米蘭的後臺,是黃主任的老婆,米蘭的意思,搞不好,就可能是黃主任的意思呢。最起碼,黃主任也是應該知道這個意思的吧。廖師就放話,讓易青娥在燒火、做飯、喂豬以外,也可以適當學學戲,但主業,還應該是炊事員。

  不過,廖師對易青娥給老苟當徒弟,心裡還是糾結著一個不小的疙瘩。從此後,苟存忠再沒敢到灶門口換過火種。就連吃飯,也是儘量回避著廖師的。寧願自己在爐子上熬點粥,烤點饃,煨個土豆、紅苕啥的,也是絕不去灶房,看廖耀輝那張嘴上能掛個夜壺的驢臉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