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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二十三

  那是開春以後的事。新豆角下來了,夥管裘存義那天買了一籃子回來,說貴得很。但再貴,也得讓大家吃個新鮮。一冬天的大白菜,把人臉都吃成了茄子色。裘夥管讓廚房調劑一下伙食,看豆角怎麼做。他大概是先看了一眼廖師,廖師就說:「那要看人家大廚準備做啥哩麼。咱是指到哪兒打到哪兒,還能壞了規矩,拿了人家大廚的事。」裘夥管就問宋師,看咋做。宋師想了想說:「烙鍋盔饃。再煮些豆角、南瓜、洋芋、綠豆湯,咥起來諂活!最好能弄點排骨回來,就更嫽了。不一定要多少肉,有幾根骨頭棒棒,熬出點鮮味兒就行了。」裘夥管就答應了。他還真去弄了幾根肉削得光溜溜的骨頭棒棒回來,讓下鍋燉了。那天,易青娥刮洋芋皮,掐豆角蒂把,催火。廖師切洋芋片、南瓜疙瘩,準備蔥薑。宋師「掌做」。他一邊烙鍋盔,一邊經管熬湯。湯裡先下了綠豆,等煮炸腰時,又把豆角、南瓜、洋芋放到另一口鍋裡一炒,然後一鍋燴了。也怪那天骨頭煮得太香。練功、排戲的,就都垂涎三尺地結束得早了點。搶著排了隊,用筷子把洋瓷碗敲得一片亂響。實在熬不住,宋師就決定提前開飯了。結果,吃完飯不一會兒,就有人喊叫肚子痛,並且上吐下瀉的。接著,又有好幾個學生也發作了。到一兩個小時後,就有五十多個人擺在了醫院的過道裡,給縣城又製造了一次「劇團住院」風波。戴大蓋帽的又擁來了半院子。氣得黃主任一個勁地喊:「這單位是中了邪了,出了鬼了。要徹查到底,決不能姑息養奸!」

  第二天一早,問題就查清楚了,是豆角沒煮熟惹的禍。黃主任親自給廚房開了會。宋師做了深刻檢查。裘夥管也給自己攬了責任,說自己監管不力。廖師在會上發了言,說自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責任,起碼沒有及時提醒光祖同志,應該按時間表開飯的。他說:「開飯時間是團領導定的,我們廚房應該有這個覺悟,始終維護領導的正確決定。一旦不按領導說的辦,一定就會把錯誤犯。你看,這不犯嚴重錯誤了不是?」最後,廖師還尤其強調說,「為這個廚房,黃主任和裘夥管,可以說把心都操爛、操碎了!我們不注意,還給領導惹下這大的亂子。太痛心了,真是太令人痛心了!」廖師說著,甚至還撩起圍裙,把吸吸溜溜的鼻子擦了一把。後來又讓易青娥發言,易青娥嚇得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搖著搖著,她還把頭勾到兩條瘦腿中間夾著了。再讓表態,她都沒擠出一個字來。黃主任就做了總結,最後決定:

  廖耀輝出任大廚。

  考慮到宋光祖過去在部隊立過功,先留下來做幫手,等思想問題徹底解決以後,再考慮還能不能繼續擔任二廚的問題。

  事後,廖耀輝悄悄對易青娥說的那句話,讓她一輩子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廖耀輝是這樣對她說的:

  「娥兒,你懂不,這廚房啊,就算是改朝換代了!」

  廖耀輝一上任大廚,就先把跟宋師住房的位置,徹底調換了過來。

  宋師跟廖耀輝是住在一間房的。離廚房不遠。那間房窄長窄長的,中間用竹笆牆隔著。里間大些,外間小些。里間有個窗戶,是對著後院子的。外間也有個窗戶,對著前院子。但前院子離水池子近,就吵鬧些。里間咋看,都是要比外間房好出許多的。過去,宋師就住在里間,大廚更需要休息好一些麼。自豆角事件發生後,當了大廚的廖師,就老說最近休息不好。他嫌前院子吵鬧得很,水池子的水,一天到晚流得「劈呀劈呀」地響,弄得他白天「掌做」都沒精神。有時,他還故意給腦袋上勒一條濕毛巾,說腦殼痛得快要炸了,掌不成做了,炒菜也拿捏不住火候了。宋師就聽出了話音,主動提出,兩人換一下,他住出來,讓廖師住進去。廖師開始也客氣了一下。宋師一再堅持,說還是按下數來。他就答應換進去了。

  換房那天,廖師還喊叫易青娥來幫了忙。看起來沒啥東西,可一拉扯開,零末細碎的還真不少。三個人是整整忙了大半夜。

  在宋師住里間、廖師住外間的時候,易青娥是來過兩次這間房的。兩次都是廖師叫她。一次是廖師叫她去拿糖,她不去,廖師還在門口努著嘴,直使眼色,意思是必須來。一來師傅叫你,你還能不來?二來是不許再扭扯,讓別人看見了不好。拗不過,她就去了。只聽宋師在裡邊吼天震地地打著鼾。廖師給她準備了一手帕鄉下人熬的紅苕糖。糖裡纏了核桃、芝麻,用刀切成片,再用炒熟的苞圠面一裹,相互也不粘,又香又好吃。娘過去也是給他們熬過糖的,後來紅苕不夠吃,也就再沒熬了。她不要,但廖師堅持要她拿上,她就半推半就地拿上了。拿上也沒讓她走,讓她再坐一會兒。她就把半個屁股端在板凳邊上,又坐了一會兒。廖師就說:「聽見沒有,像不像豬?你老家養的豬,是不是這鼾聲?」易青娥就低頭笑。廖師也笑笑說:「整天跟豬在一起打交道,你說這叫啥日子?這個光祖啊,倒頭就能睡著,睡著雷都打不起來。我見過睡得死的,但還沒見過睡得比死人還死的。這就是我一輩子的災星,一輩子的噩夢了。你說我這跟坐監獄有啥兩樣?上百人要吃要喝的,他負責這大一攤子,啥都不過腦子麼。不過啊,過了也是白過,過的是豬腦子,還不如不過哩。你說咱伙房碰上這樣的頭兒,就能辦好了?群眾能沒意見了?沒意見才是出了怪事呢。」易青娥反正不管你說啥,她就是咧著大嘴笑。她瘦,因此笑起來顯得嘴尤其大。廖師看跟碎娃也說不攏啥成器話,她要走,也就讓她走了。還有一次,是在宋師連著犯鹽重錯誤後,怎麼突然炒完了菜,再不離開灶房,並且眼睛要一個勁地盯著菜盆子了。他就懷疑起易青娥這個碎鬼了。在一次宋師回家的時候,他還把她叫來審問了半天。易青娥永遠就是那副傻頭巴腦的樣子,沒表情,不說話。問得急了,還是把那張瘦臉朝兩條麻稈腿中間一夾,就再也不朝出拔了。弄得他也毫無辦法。不過他還是給她捏了一撮冰糖,硬叫她拿走了。並且叮嚀說:「以後靈醒點,師傅看你可憐,小小的就沒人待見,你就把師傅當個靠山吧,師傅會心疼你一輩子的。」

  房換了以後,她又被廖師叫去過一次。宋師住到外間,還是放聲地打鼾。易青娥見宋師的嘴,張得能塞進去半個拳頭。她想笑,沒敢出聲,還用手背擋了擋嘴。她進到里間房,廖師斜靠在床頭上,手上還拿著水煙袋,吸得呼呼嚕嚕直響。見她來,噗地吹一口,那紅紅的煙球,就飛出去老遠。他還是先說宋師:「你聽,你聽聽,讓人抬出去扔了喂狗都不知道。好在我習慣了,有時沒這鼾聲,我還睡不著呢。娥兒,叫你來,啥意思,你知道嗎?」易青娥搖搖頭。廖師又點燃一袋煙說:「我想教你學切菜哩。宋光祖切菜那幾下,我咋都看不上。」易青娥用一隻腳尖,踢著另一隻腳後跟說:「我還是燒火,擇菜,剝蔥,剝大蒜……」還沒等她說完,廖耀輝就把話接過去了:「沒出息的東西,難道在灶房一輩子,就當了使喚丫頭、燒火佬?催火、籠火的事,他宋光祖也可以幹嘛。過去在部隊,他就是個喂豬的嘛。那不就是燒個火、煮個豬食的事。日今眼目下,他是犯了錯誤的人了。現在跟你一樣,都是我的手下。你幹的事,他也可以幹嘛。不要還按過去一樣,讓他紮個大廚的勢,這樣對你就不公平了,知道不?」易青娥還是用後腳踢著前腳的後跟說:「我……我還是燒火,我……喜歡……」廖師就擺了擺手說:「真是一把抹不上牆的稀泥喲。好吧,你就燒火。不過,大鍋你以後就不洗了,搭著凳子洗鍋,也很危險。搞不好,一腦殼栽進去,我這個大廚還負不起責任呢。」說完,聽見外邊宋師翻了個身,好像快醒了。他就又給她捏了一撮冰糖,擺擺手,讓她走了。

  好在,廖師再咋給宋師下套、穿小鞋,宋師都不在乎。叫他打下手就打下手。過去咋出力,他現在還咋出。不過,自廖師明確了大廚位置後,飯菜質量確實有了很大改變。首先,再沒出現過鹽重問題。再就是,饃也蒸得多了。菜的花樣也增加了。比如過去,早上一般吃糊湯,或者吃湯麵。廖師改成:吃糊湯,但加兩片油炸饃片。吃面,但改成了油潑面,或者臊子撈面。中午,過去一般是蒸饃、稀飯,外加一個炒菜。或者是吃鍋盔夾辣子。現在改成:蒸饃、稀飯,外加一個炒菜,還帶一疙瘩豆腐乳。鍋盔夾辣子,也是要外帶鹹菜絲的。稀飯更是花樣多變,不時是紅棗小米粥,不時是百合白米粥,有時還熬大瓣子苞圠米湯。反正廚房的起色,是誰都看在眼裡的。有人就誇廖師,說他幹得好。宋師在的時候,廖師會說,人家宋師也幹得好著呢。宋師不在的時候,他就會說:「這跟你們唱戲一樣,還不是看誰唱主角,看誰說了算,看誰掌做哩麼。」有人故意撩撥說:「人還是原來那幾號人,槍還是過去那幾杆槍,怎麼做出的飯菜,就有了天壤之別呢?」廖師說:「過去咱說了等於放屁,不算麼。現在咱能說話,能拿事,能定秤了麼。」很快,黃主任都在全團大會上表揚了,說自他親自整頓後,伙房的革命工作,已經改頭換面,蒸蒸日上了。

  易青娥那時雖然小,但對廖師那一套,就已經有自己的看法了,只是不說而已。宋師明顯是受著廖師欺負的。可宋師好像很不在乎。有好多次,她起得早,火半天燒不著,宋師就來幫忙。廖師看見了,說:「以後燒火就讓宋師燒,到底是老師傅,有幾下。你燒半天了,一鍋水還是屁溫子。人家宋師就幾下,鍋裡的水都咕嘟上了。」有一回蒸饃,宋師揭籠時,讓蒸汽水把半條胳膊都燙起了大水泡。廖師還是喊叫他洗鍋。易青娥就主動拿過掃帚一樣的大鍋刷子,搭著板凳,上灶去洗了。廖師說:「娥兒,你有你的事,甭相互叉行。」但她沒有聽,硬是堅持把鍋洗完了。廖師為這事還很不高興,說碎碎個娃,還不聽指揮了。隔了兩天,宋師從家裡來,把她叫到灶門口說:「你師娘專門給你納了一雙布鞋,做飯穿上舒服。做飯是苦活兒,一天忙到黑。廚師的腿,到了晚上大半都是腫的,鞋都脫不下來。只有穿布鞋,才能強一點。布鞋養腳哩。」她不要,宋師硬是塞給她了。她平常話很少,但那天,硬是忍不住多了幾句嘴,說:「師傅……有些活兒,我能幹的,你就儘量讓我去幹,你不要太累著了。再累……也落不下啥好的。」宋師就說:「我知道娃想說啥。人哪,多背些虧,沒有啥。活得太奸蛋,心眼太歪了,遲早是要遭報應的。」她就再沒話了。

  這以後,劇團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說老戲突然解放了。

  老戲是啥,那時易青娥根本不知道。只聽夥管裘存義說,能把老戲解放出來,可能真是要天翻地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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