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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二十二

  易青娥是個任何閒事都不管的人,可自打進廚房,她就發現,兩個師傅都愛在自己面前,說對方的不是。尤其是廖師,嘴特別碎,幾乎沒有哪一件事是不埋怨別人的。她儘量回避著,不朝他們跟前湊,也不多聽他們說。吩咐幹啥她幹啥。下了班,她要麼關起灶門口那扇門,在裡邊悶坐半天。要麼就走出院子,到縣河邊上去轉悠。有時,她還能到縣中隊旁邊去轉一轉,看能不能遇見舅。後來才聽說,判了刑的犯人,都弄到地區勞改場燒石灰窯去了。她開始出大門的時候,看門老漢還死攔著不讓去。後來,那老漢經常到灶門口來燒煤球,易青娥給行了不少方便,老漢才讓她隨便進出的。這比別的學生,自由度是大了許多。胡彩香和米蘭老師,都讓她不要丟了功,說別真弄成「燒火丫頭」了。可她那陣兒想,燒火丫頭就燒火丫頭,還輕省,不惹是非。唱戲又能咋,一個個朝死裡爭,朝死裡鬥,到頭來,還不就是唱戲。還不就是為了吃飯、穿衣。她覺得,她現在就能吃飽,在廚房,畢竟比其他人還能吃得好些。衣服也有穿的。一月生活費十八塊,還用不完呢。別人冷,她還不冷,灶門口暖暖和和的,邊燒火,就把暖取了。她也不想啥了。就是累得很,可比起練功來,這累,也就是半斤對八兩的事。唯一讓她感到不安生的,是宋師和廖師的矛盾,避都避不過,並且越來越厲害。沒有她時,都不知他們是怎麼忍著的。有了她,好像都不想忍了,都把事朝開地攤,朝勻乎地攪。把她嚇得老想閃躲得遠遠的。

  那還是她進灶房時間不長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宋師請假回家去了。炊事員請假,都只能在星期天,因為這一天,人出去的多,吃飯的少。宋師家在農村,每個月會請假回去一次。他一般都是星期六晚上收拾完鍋灶離開,星期天晚上趕回來。那天,只剩下廖師和她兩個人做飯。廖師就嘟噥說:「見月請假,見月回家。捨不得婆娘了,有本事也弄進城來,吃商品糧麼。不是立過啥功,膀子都摔斷了麼。進單位比我還遲好幾年,一進來,就把自己擺到大廚的位置。哼,誰給你封的?你給誰當大廚呢?你能,咋能得連老婆都弄不進城呢,還是不行麼。炒菜連鹽都拿捏不住,還當的啥子大廚?要是我,羞得早跳井了。還在人前瞎晃悠個啥麼。」

  易青娥始終沒有接話,一直在草帽子邊沿上搓著麻什。人少,好變花樣,加上廖師這人總愛在宋師不在的時候,美美表現一下,好讓人都說他能行,說他比宋師人好,手藝高明。

  見易青娥沒接話,廖師就問:「咋,宋光祖把你嘴還糊抹住了?」

  「沒有,我看麻什,咋搓得有點不勻稱。」易青娥就把話朝一邊引。

  「要那勻稱幹啥?黃主任原來說上灶吃呢,下午我看又出去釣魚了。管咱的『球咬腿』也不在。就剩一些沒去處的學生娃子,能吃上麻什,都該捧起後腦勺笑了。」

  易青娥就沒話了。

  廖師把半鍋煮洋芋攪了攪說:「你是不是也以為,宋光祖就是這兒的主角,這兒正經八板的大廚呢?」

  易青娥說:「我不懂。反正你們兩個都是師傅,都是大廚。」

  「娥兒,你娃錯了,我們這個灶上,還沒有大廚呢。宋光祖自以為,自己是手提紅燈,唱了李玉和了。其實這大廚誰也沒明確過。過去,他沒來的時候,我就是大廚,團上雇了一個啞巴幫灶。後來他來了,讓啞巴走了。說是他在部隊立過啥子功,就稀裡糊塗地安插到我前頭了。時間一長,我才發現,他根本就不會做飯。在部隊就是個喂豬的。就他現在這幾下,還是我手把手教的。徒弟成了不是大廚的大廚了,師傅還反倒成了不是二廚的二廚,你說慪人不慪人。」

  易青娥還是沒話。廖師就有些生氣了,說:「你咋是個三棍子悶不出屁來的娃。這事我已經給裘存義反映過好多回了。裘存義這個人,就是在零碎賬上摳得細,『球咬腿』,大事上也就是個糊塗蛋。反正你看,要跟宋光祖學了,你就跟著宋光祖好了。要是想跟我學了,你就得按我的來。大廚咋,沒人聽指揮了,那也就是廟門前的旗杆——光杆一根,一根光杆。」

  這就讓易青娥為了大難了。說實話,易青娥對宋師印象更好些。宋師這個人,話不多,但能背虧。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個來,晚上,也是最後一個走。尤其到了冬天,一早來,是冰鍋涼灶的,宋師總是幫著她把火先弄著。有時,晚上埋的火種熄了,火特別難生,宋師就把頭埋進鍋洞裡,用吹火筒吹呀吹,直到把火吹著,才讓她添煤,自己到灶房去燒水做飯。晚上,他也是最後一個撿拾完鍋灶碗筷,才鎖門離開的。廖師刀工好,切菜很拿手,土豆片、土豆絲,刀能切得飛揚起來。眼睛還不用看,最後一刀下去,保准那一片、那一絲,還是跟前邊的一般薄厚、粗細。饃也蒸得好,不含漿、不塌氣、不炸背、不爛底。說一聲「拔籠」,兩個人站在高凳子上,朝下抬一籠,氣是圓的,饃是圓的,抬一籠,氣是圓的,饃是圓的。七八籠拔下來,任誰都得把今天的好饃誇上幾句。除了這些事以外,廖師平常,總是把雙手抄在肚子前的圍裙裡,說說東,說說西,喊喊催火,叫叫退火,手是很少伸出來洗鍋、洗菜的。尤其是冬天,到院子水池子裡洗菜,有時連水龍頭都能凍實了。這時,宋師總是先找幾張廢報紙,把水龍頭燒開,然後,又幫著易青娥在冰冷的水裡洗菜。廖師總是要喊叫:「洗菜的活兒,還用占著兩個人。叫娥兒洗就是了,你麻利回來炒菜,鍋都要燒炸了。」宋師也很配合,只要廖師喊,他就立馬回去。有幾次,宋師也跟易青娥說:「廖師就這號人,溜奸,多餘的活兒,半點都不搭手。沒辦法,你知道就行了。多幹一點,也累不死人。」

  自廖師給她公開說,要她別跟宋光祖混,就讓他宋光祖做個光杆司令後,她發現,廖師撂治宋師的手段,是越來越多了。

  先是炒菜,廖師切好,宋師「掌做」。用廖師的話說:「一個在部隊喂豬的人,回來都『掌做』了,你想劇團的伙食,大家能沒意見?」廖師對宋師「掌做」,一直是心懷不滿的。但宋師還是「掌做」著。自打把菜切好,蔥蒜準備齊,廖師就抄起手,站在一邊看。看他宋光祖咋炒哩。人多鍋大,炒菜不是用的鍋鏟,而是鐵鍁。宋師每每炒一鍋菜下來,都是滿頭大汗的。即使是冬天,也得用別在腰上的毛巾,把汗珠擦好幾次。廖師一直當著易青娥的面,笑話宋師說:「宋光祖連洋芋絲、洋芋片都炒不脆、炒不香,你猜為啥?醋激得不是時候麼。硬要等炒熟了才倒醋,已經晚到爪哇國了。這竅門你可不要給宋光祖說,讓他挨駡好了。師傅給你教一手:洋芋絲、洋芋片的激醋時間,一定要在炒到三四成熟的時候。過了五成都晚了。三四成熟激醋,出鍋才是脆的。老宋把洋芋片炒得跟蒸南瓜一樣,遲早都是面咚咚的,給八十歲沒牙的老太婆吃還湊合。大家老有意見,宋光祖還說:鍋大,只能炒成這樣。其實就是個手藝問題。喂豬出身麼。」易青娥想給宋師說,又不敢。但有一天,她到底還是悄悄給宋師說了,宋師就把倒醋的時間提前了。洋芋片炒出來,果然是脆的。吃飯人都誇。裘夥管也誇。廖師就不高興了,有一天,當著她的面,撇涼腔說:「人碎碎的,心眼子比蓮菜眼子都要多出幾個來。」

  到了寒冬臘月,其他菜少了,幾乎每頓都要醋溜白菜、煮白菜、包白菜豆腐包子。還是廖師把白菜切好、剁好,豆腐丁丁鍘好,等著宋師「掌做」。好多回,菜炒出來,大家吃著,說把賣鹽的打死了。白菜豆腐包子出來,喊叫得更凶,說把賣鹽的爹都打死了。有人把爛包子,端直撇到了灶房的窗臺、案板上。裘夥管就來開會了,批評說:「你們最近是咋弄的,怎麼連續犯鹽重錯誤?好廚師一把鹽麼。你們連鹽的輕重鹹淡,都拿捏不住,還開的什麼灶,辦的什麼夥?立馬整改,三天以內,要是再改變不了鹽重錯誤,不換腦子就換人。」宋師一點都沒推脫責任,一直檢討說,是自己手上出了問題,一定改正。廖師還替宋師說了話,說:「也不全怪光祖,白菜本來就不吃鹽,多少放一點,就都落在湯裡了,咋吃,都是鹹的。」裘夥管就說:「胡說呢,冬天各個單位都是以吃大白菜為主,人家就都拿不住鹽的稀稠了?也沒見哪個單位吵吵,說他們的廚師把賣鹽的爹、賣鹽的爺打死了。還是要在自身找原因呢。立馬改,爭取群眾的寬大諒解。」

  為了這把鹽,宋師甚至用秤把白菜一棵一棵地稱,鹽也是一兩一兩地過,結果,炒出來,又說淡了。再一頓,把鹽稍加了一點,誰知又都喊叫,把賣鹽的奶也打死了。他自己一嘗,也果然是進不得嘴的。易青娥就多了個心眼,在宋師炒完菜後,她雖然側身對著放菜盆子的鍋臺,但卻一直拿眼睛餘光掃著。就在宋師提著炒菜鐵鍁和鍋刷子,到水池子清洗時,廖師車身抓一把鹽,刺啦一聲撒進了菜盆裡。還見他連著攪了幾下,再用鐵勺舀點湯汁,朝舌頭上一舔,自己先苦得做了一個得意的鬼臉。他以為蹲在地上刮洋芋皮的易青娥沒看見,就嘟噥說:「這個挨槍的宋光祖,今天把賣鹽的他太爺又打死了。」

  易青娥真想當面揭露廖師,但又害怕廖師給她也耍手段,就忍著沒說。過了兩天,宋師已經讓大家罵得每次炒菜放鹽時,手都抖得快拿不住瓢了。易青娥就換了一個方式,讓宋師炒完菜,別去洗鐵鍁和鍋刷子了,由她去洗。宋師就在灶房盯著,直盯到開飯。這期間,能好一點,但也時不時地,還是出現一些問題。宋師的大廚地位,無論在群眾當中,還是在裘夥管那裡,都發生了明顯的動搖。

  過年時,由宋師「掌做」的炸紅薯丸子,出現了開花八裂的問題;炸面葉子,又出現了幹硬、焦糊的問題;蒸扣碗子肉、粉蒸肉,醬油太重,肉皮咬不動;包的肉餃子,下鍋就爛;滾的元宵,見水就化……反正是百做百不成了。整得宋師一天出幾身汗,還一連聲地給裘夥管檢討,說自己好像是撞著鬼了,突然做不了飯了。廖師還一個勁地替宋師打圓場說:「光祖也想朝好的做呢。光祖絕對不是故意的。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瞭解光祖嘛!為這個灶房,真正是把勁努圓了,把神淘盡了,把心思費紮了。你只說那豬,光祖還喂得有啥麻達了不成?那是在行了,人家在部隊就養大肥豬了。人一在行,鬼都能使喚來推磨打牆哩。」

  再後來,灶房出了一次大事故,宋師就從大廚的位置上被抹下來了。廖耀輝自然就上了正位,做大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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