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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十八

  事情還都要從滿一學年考試結果說起。

  易青娥因為她舅出事的原因,學習明顯退步。在胡彩香老師的一再勸說下,雖然參加完了全部考試,但名次總分,一下落到了靠後的位置。連過去老是拿前三名的腿功、腰功、把子功、軟毯子、硬毯子功,都落在了十名以後。加上表演、形體、架子功組合本來就在中游。還有唱腔、道白考試也發揮得不好。因此,總成績出來,是在女生的第二十七位排著。差點進了倒數前三名。易青娥連自己也沒想到,會考得這麼差。胡彩香認為,娃最近的確退步了,但也沒退到這個地步。是有人在考試打分中,把對胡三元的氣,撒在了他外甥女身上,把娃給黑了。因為考試老師裡,就有郝大錘和他的兩個酒友。但不管咋說,成績已貼到牆上,誰也改變不了了。不過,就是按黃主任事前說的,搞末位淘汰法,易青娥也是淘汰不了的。因為她離末位還有三名的間隔。除非一次把女生淘汰四個。

  可就在這時,黃主任偏偏開始組織開會,天天學習「反對送禮、反對走後門」的報紙文件。學著學著,不知怎麼就把胡三元外甥女考劇團的事,弄成是這股歪風邪氣在寧州劇團的具體表現了。于大量事實面前,很快,團上就有了一個結論:

  政府在押刑事犯胡三元,為了把條件很差的外甥女,通過後門塞進劇團,在考試前後,背著組織,背著團領導,搞了許多舞弊行為。不僅拉攏團上一些立場不堅定的幹部職工,故意在考核環節打高分,把一個本來完全沒有演員條件的人,一步步從後門拽了進來。而且在最後的組織審定環節,胡三元還通過各種卑劣手段,以偷聽會議、給評審人員用惡毒的眼色施加壓力,以及放狠話,說誰要給外甥女使絆子,就讓誰小心著等手段,終於把一個不該進劇團的人,從後門弄了進來。經過一年考核反復證明,從後門弄進來的易青娥,完全不具備做演員的一切條件。按照新的形勢要求,必須予以清退。

  很快,易青娥的事就傳開了。

  胡彩香老師氣得當下就把一碗醪糟雞蛋,啪地摔碎在地上了,說:「欺負人呢!他媽的都什麼東西!閻王不嫌鬼瘦,還嫌這娃不可憐是吧?這些害人的傢伙,到底是人還是畜生?」瘦導演把她的火給壓住了。說現在發火沒用,得想招,得抓住蛇的七寸呢。

  他們又共同想到了米蘭。

  胡老師跟米蘭又談了一次話。

  後來,易青娥聽胡老師說:「米蘭這個人在你的事情上,還是有良心的。我把要清退你的事跟她一說,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呢?她說,這娃條件不算最差的呀,並且在武功上是最能吃苦的。搞不好,還能培養一個好武旦出來呢。怎麼能讓她回去呢。不行,我找黃主任去。」

  後來,事情就有了轉機。但這轉機,又幾乎讓所有人都哭笑不得。說讓易青娥不學演員了,改行到廚房幫灶去。

  有人說,這不是用童工嗎?違法呀!可黃主任的解釋是:「演員比炊事員苦多了,這是特殊行業嘛!能留下胡三元走後門弄進來的親戚,本身就是組織寬大為懷了。按要求,那是要徹底清退,讓娃背鋪蓋卷回家的。考慮到農村來的孩子不容易,保留下公職,讓她學個做飯的手藝,那也是打著燈籠尋不見的好事。一個鄉下農民,隨便能進縣劇團做飯了?這已經是組織上仁至義盡的安排了。」

  被設計、被捉弄、被安排的人,永遠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當你知道自己命運已被設計、被捉弄、被安排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劇團院子都已傳好幾天了,連學生都知道,易青娥被安排到伙房做飯去了。可她自己還蒙在鼓裡。那天,她就聽楚嘉禾幾個議論說:「其實做飯好著哩,還能多吃些好的。」她不知道這些同學在說啥,也就沒有多聽。可就在領導找她談話以前,胡老師還是先給她透了點風,說可能要安排她去伙房幫灶。她就問,是臨時的嗎?過去她舅幫過,她也幫過,但那都是臨時的。她覺得幫灶還挺好的。可胡老師說,不是臨時的,是改行。就是讓你永遠學做飯了。她腦子嗡的一下就炸了。她說她不做飯。她知道,在九岩溝,做飯都是沒出息人才幹的。連女的都不喜歡在家做飯了,要上坡去跟男人同工同酬呢。胡老師說:「恐怕暫時改變不了了。很快會有人跟你談的。你先去,來日方長麼。到伙房幫灶,不要丟了練功,將來有機會了,我們再幫你轉回來。世上沒有啥事是死哇哇的,一切都是可以轉騰的。不定哪天,你的命裡來了運氣,一切就都轉騰過來了呢。」

  任胡老師咋說,她都不願意去做飯。太丟人了。跟娘咋說?跟爹咋說?跟姐咋說?跟一溝的人咋說?都知道她是出來學唱戲的,結果弄成做飯的了,那還不如回去放羊喂豬。放羊喂豬還不受氣。尤其是咋面對這一班同學?考完試,人家學習不好的,都轉行去學樂器了,有學吹笛子、吹喇叭的,有學拉胡胡的,有學打揚琴、彈琵琶、彈三弦、彈中阮的,還有學敲鼓、敲鑼的。不僅比練功輕鬆,而且操著樂器也很神氣,手一動,就是一串響聲。舅不在,她想改行學樂器,肯定是不行了。她以為,她還當定了不喜歡再學的演員呢。沒想到,給安排到灶房做飯去了。

  緊接著,組織就找她談話了。

  談話的是他們訓練班的萬主任。說是從哪個公社調上來的,為了解決兩地分居問題。萬主任平常愛吹笛子,能吹《東方紅》,還能吹《一條大河波浪寬》。說是屬￿懂專業的幹部,就安排到劇團裡了。他平常都很少跟學員說話,一天到晚就在房裡吹笛子。但團上人說,這傢伙的笛子,吹得音調能從印度跑到外蒙去。據說她舅胡三元才說得難聽呢,說讓這號人當演員訓練班主任,那純粹是拿著褲腰上領子——胡整哩。可人家就當了,並且還老挨黃主任的表揚哩。萬主任跟易青娥談話很嚴肅。一杯釅茶,是用缸子蓋來回撇著潷著喝的。燙得滿嘴吸吸溜溜,頭還直搖擺。易青娥進去,連坐都沒讓坐,就那樣直戳戳地站著,腳手都不知朝哪兒放。她就一直拿指頭扣著鼻子窟窿。萬主任咳嗽了兩聲,問她:

  「你叫易青娥?」

  易青娥很是有些恐懼地點了點頭。

  「你舅是胡三元?」

  易青娥又點了點頭。

  「這個人哪,唉,讓人咋說呢。是你親舅?」

  易青娥還是點了點頭。

  「啥舅嘛,唉!你知不知道你的事情?」

  易青娥搖了搖頭。

  萬主任說:「很麻煩哪,撞到槍口上了。最近『反對送禮,反對走後門』你知道嗎?」

  易青娥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不知道,是不合適的。因為,她聽黃主任念過報紙文件了。

  「你的情況,就屬￿『反對走後門』這個類型的。你舅當初瞎胡鬧,通過種種不正當手段,硬把你從後門弄了進來。現在形勢要求嚴,要清理,誰也沒辦法。」

  易青娥一句話都不敢說。她一隻腳在另一隻腳背上輕輕蹭著,等著萬主任朝下說。

  萬主任接著說:「不過,組織上對你是很仁慈的。黃主任和我經過反復商量,還是給你留了個商品糧戶口,叫你到廚房學做飯去。這也是個好差事,農村好多人想謀都謀不到手的職業。明天就去,灶房那邊我們都安頓過了。先去燒個火、刮個洋芋、剝個蔥蒜、擇個菜、洗個碗筷啥的,慢慢再學炒菜、做飯。這也是重要崗位嘛!革命工作不分貴賤嘛!相信你能成為劇團一名好炊事員的。」

  萬主任話還沒說完,易青娥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並且哭得軟癱了下去。她說:「我不會做飯……」

  「不會做可以學嘛,什麼是天生的?比如吹笛子,開始我也不會,學一學,不就會了嗎?並且還能吹得這麼好,連縣上領導吃飯,都讓我去吹了,吹了還讓我上桌子喝酒。說我懂專業,現在不是都能吹戲了嘛!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天才,天才都是靠刻苦勤奮吹出來的。」

  「我……我不想做飯……」易青娥哭著說。

  萬主任突然把桌子一拍,提高了嗓門地批評起來:「不想做飯?不滿意這個安排是吧?不滿意了就背起鋪蓋卷走人。碎碎個人,資產階級思想還嚴重得很。都是跟你那個死不改悔的爛杆舅學下的吧?我老實告訴你,本來是要把你徹徹底底清理了的,可黃主任突然又發了善心,說要把你留下來。看大門,不合適。打掃衛生,院子不大,沒多少活兒可幹。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讓你學一門長遠的手藝,不好嗎?把你還挑肥揀瘦的,全學的你舅那一套,專門跟組織打彆扭、說怪話、對著幹,是不是?想打彆扭了,立即回你山裡去。這是組織決定,沒啥好商量的。你以為組織是橡皮圖章,想咋扯拉就咋扯拉?告訴你,沒門兒!就這樣了,下去自己考慮去。我還是那句話,幹了幹,不幹了就回去。」說完,萬主任還用手朝外扇了扇。易青娥見再搭不上腔,就勉強撐起身子,從房裡出來了。

  她又去了一趟胡彩香老師的家。胡老師把她緊緊抱住,也是淚水長流地說:「娃,聽胡老師的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下一切都是改變不了的。可你才多大,嫩芽芽剛從土裡拱出來,路還長得很著呢。聽話,先去。還有胡老師在這哩嘛,你怕啥?」

  這天晚上,易青娥做了人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

  回家,不幹了。

  跟誰也不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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