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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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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易青娥是後半夜走的。她覺得,在這裡再也待不下去了。 這個決心,是在從胡彩香家裡出來以後下的。其實過去也有好幾回,她都是想走的,可每次又都有這事那事攀扯著,走不利索。這回是徹底想通了,必須走,不走已經待不下去了。 她沒有聲張,還是按宿舍的紀律,準時上床睡了。燈都拉滅了,她聽到她們還在說和她有關的事。說走後門,說做飯,說伙夫。有人還說,當「火頭軍」也挺好的。還有人說,要讓她去,保證一蹦就去了,想吃啥做啥,可惜人家灶房還不要咱這好吃懶做的人呢。易青娥聽著,心裡辣乎乎地痛。她知道,這都是自己把演員做穩當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反正不管她們說啥,她也不在乎了,她一走,她們想說啥讓說去好了。 該拿走的東西,她都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弄到一個蛇皮口袋裡裝好了。單等半夜,人都睡著了,爬起來,一提溜就跑了。箱子看來是背不走了,先空放著,等以後讓爹來背。反正她舅還有那麼多東西,也沒處理呢。 大門是不能走的,看門老頭兒一天到晚眼睛都睜著,以為是醒著,卻在打鼾,以為睡著了,卻是醒著的。有人半夜偷了一塊做佈景的木板出去,聽著他鼾聲如雷,地都震得在動彈,結果第二天早上,黃主任就把那人叫去,問把木板扛到哪裡去了。那人死不承認,黃主任就說出了具體出門的時間,還有木板的長寬薄厚。大家就都知道看門老漢的厲害了。 易青娥先圪蹴在女廁所裡。她早已發現,那兒院牆有個豁口,使把勁,就能翻出去。她先裝作蹲廁所,看四周沒動靜,就一縱身翻出院牆了。只聽撲通一聲,跌在了一個村民的豬圈裡。豬哼哼了幾聲,也沒起來,她就趕緊爬出豬圈,帶著一身豬糞臭,朝城外跑去。她大概知道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就朝那個方向跑。儘管天黑著,也一點都不怕。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啥好怕的了。跑著跑著,天就大亮了。她身上有錢,能買回去的車票。她一直跑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想著別人是攆不上了,就在公路邊上等班車。也不知等了多久,班車來了。車舊得幾個窗玻璃都打了,是用紙殼子擋著風的。她上去,售票員還捂著鼻子,讓她把外衣和鞋襪都脫了,說臭。並讓她一個人坐到最後一排去。等車哼哼唧唧順著盤山路,走到九岩溝山腳下的公社時,她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天也快黑了。下了車,她沒處去。身上雖然還有點錢,也捨不得住店。她就去已經點上了煤油燈的商店裡,給娘稱了一斤紅糖,給爹拿了兩包羊群煙,給姐買了一個蝴蝶髮卡,就又把蛇皮口袋勒到背上,朝九岩溝山堖上爬去。 已經有一年多沒回來了,家裡也沒電話,也沒來信。舅領她走時,跟娘和爹都交代過的,說:家裡只要沒死人,就少絆扯娃回來。說進城學戲,就一門心思學戲,別有事沒事分娃的心,進了縣城有他呢。舅還說了,寫信他也懶得回。實在有大得不得了的事,就到公社打電話。說是要縣劇團的胡三元,公社人會給這個面子的。但輕易不要打,要打,除非就是過不去的大事。因而,這一年多,家裡既沒來信,也沒打過電話。易青娥心裡還怪著娘,怪著爹,怪著姐:難道真的把招弟忘得這徹底,這乾淨的?問都不問一聲了。要是招弟死在外頭了呢?想著想著,她心裡還特別難過,一路走,一路眼淚汪汪的,連路都看不清楚了。 易青娥是走慣了山路的人,那時晚上生產隊分苞圠、分洋芋、分紅苕,也都是從這架山跑到那架山上去分的。爹去,娘去,姐去,她也沒少去背過。一回能背半挎籮。最多一回,還背過四十多斤黃豆稈子,回去墊豬圈的。走山路也不怕,一是唱歌子,給自己壯膽。二是要利索,大路小路來回穿。要是晚上,一定要點火把。耳朵還得特別靈醒,一聽到身邊有動靜,是人,就麻利喊爹喊娘,讓他們走快些,來人還以為附近有大人跟著呢。要是野獸,就拿火把朝上逼,啥厲害的傢伙,見火都能嚇跑了。因此,易青娥又點著了火把,一路向山頂上走。這一晚上,什麼也沒遇見。 她到家時,已是後半夜了。 易青娥走到門口,先是聽到幾聲小娃的哭鬧,她還有點不相信,這會是自己家裡傳出來的聲音。仔細一聽,娘還正在哄這個娃呢,爹也在咳嗽。她就敲起了門。爹問是誰,她說:「我,招弟。」爹把門打開了。 煤油燈下,她看見娘頭上紮著一個帕子,懷裡抱著一個月毛子,是才生了娃的樣子。 娘問:「你咋這黑更半夜回來了?是……遇啥事了嗎?」 易青娥再也忍不住,就一下撲到娘的膀子上,號啕大哭起來。爹給她遞了熱毛巾,她也沒擦,就那樣放聲哭著。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不想說,就想哭,放大聲音了哭。哭了好半天,把娘懷裡的娃,都惹得哇一聲地大哭起來,娘才說:「別哭了,你弟弟還沒滿月,你這一哭,看把他嚇的。夜半三更的,哭著也招鬼呢。」 易青娥這才明白,娘和爹,把她姐叫來弟,把她叫招弟,就是為了再生一個兒子,好給易家傳宗接代的。沒想到,她走才一年多天氣,還真招來弟弟了。也難怪沒人操心她了。她慢慢抽搐著,想不大聲哭了,但情緒還是激動得一時半會兒平復不下來。 爹就問:「是不是你舅出事了?」 易青娥哭得兩眼像紅桃子一樣地點點頭。 爹說:「我跟你娘在廣播上都聽到了,說判了五年?」 還沒等她答話,娘就罵開了:「你舅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真是該砍腦殼死的。放他娘的瘟神呢放炮,惹這大的亂子,還坐法院了。看把胡家先人沒丟盡。還說把你帶到縣劇團,一切有他呢。這下好,一頭栽到牢獄裡,連自己都顧不住了,還能顧住外甥女呢。這個砍腦殼死的害人精,我早就看著不成器,沒想到這樣不成器。真是個發瘟死的東西。」 易青娥聽娘這樣罵舅,心裡就不舒服起來,說:「舅也是犯的過失罪,不是故意的。」 娘說:「手上連人命都捅下了,還啥子故意不故意的。狗日一輩子就沒個正形。小小的,在村裡上樹逮鳥,就把一隻膀子摔斷了。拿竹竿子捅馬蜂窩,一回蜇了村上好幾十個人。還給人家隊長家裡的醃菜罎子尿尿。還從樓枕上吊到老師房裡,給自己爛考試本子上的零蛋前,加了個一,再加了個零。你說成器不成器?只說是考了劇團,參加了工作,有人管束了能變好呢。沒想到,馬變騾子,騾子變成驢了。才是一節混得不如一節了。咋不讓人家法院一槍打死算了呢,這個得倒頭瘟病的貨喲。」 娘不知咋的,能氣成那樣。易青娥也不好再為舅說什麼了。娘又問,這半夜回來,是不是遇啥事了?易青娥開始不想說。問著問著,就把不讓她唱戲,讓她改行做飯的事,給爹娘說了。爹和娘當下就沒話了。過了好久,爹說:「先困覺,有啥事明天再說,都快天亮了。」她也實在困乏得不行了,就去姐房裡睡了。姐沒回來,是住校著的。 這天晚上,爹和娘整整商量了一夜,最後覺得,在城裡做飯也是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好事。不管咋說,是吃上商品糧了。是出門工作了。做飯容易嗎?她爹為去給公社做飯,托她舅胡三元給人家說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公社書記的二母舅去做了。並且是臨時的。雖說招弟年齡小了點,做飯差事苦,可十二歲多一點,就把工作定死了,九岩溝還有哪一家撞上過這樣的好事呢?無論如何,還得讓娃去,這就是他們商量了一夜的結果。 易青娥一早醒來,就去羊圈看她的羊。爹說,羊早沒了。易青娥問咋沒的。爹說讓「割尾巴」了。易青娥不懂,問割了尾巴的羊呢。爹說:「不是羊的尾巴,是資本主義尾巴。這回割得徹底,公社拉網式大檢查,咱家就只留了一頭豬,是年底要交任務的。」易青娥看著空落落的羊圈,草都長多深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這天下午,姐回來了。姐在上初中。姐說娘說了,等初中念完,就讓她回來看弟弟、喂豬,不念書了。娘說女娃子念了也沒用,念完還是嫁人了,不划算。姐說她還想念。她給姐買的髮卡,姐很喜歡。她還感謝姐,說去年走時,把姐最好的衣裳都穿走了。姐說:「不瞞你說,我回來都氣哭了。可再想想,是自己妹子穿去了,又不是別人穿了。想著妹妹出這遠的門,也怪難過的。」她問姐,她走都一年多了,好像也沒人想她。姐說:「你再別沒良心了。你一走,娘整整哭了一個多月,一想起來就哭,一想起來就哭,每天白天都得曬枕頭,因為晚上把枕頭都哭濕完了。娘還幾次跑到公社給你打電話,有幾回沒接通,有幾回掛通了,是舅接的,還把娘臭駡了一頓。舅要娘別有事沒事到公社打電話,說好像就你養了金疙瘩、銀蛋蛋,捨不得的捨不得。把娃魂勾走了,她還能學成藝不?舅說,他給公社人都打了招呼,除非家裡死了人,其餘的,一律再不許胡打攪。打這以後,娘就再沒去過公社了。前一陣舅出事,娘又急得跟啥一樣,幾夜把頭髮都快抓掉完了。說要進縣城去看你。本來都說好了,月子一滿,就跟爹去的,沒想到你先回來了。」姐也問她,回來是不是有啥事。她就把叫她去做飯的事給姐說了。姐也是悶了半天才說:「你太小了,做飯太苦。要是姐,興許還能撐得住。」 這天吃完早飯,爹和娘就要叫她去拉話。拉著拉著,就說到了工作的事。她聽出來了,爹和娘都還是想讓她回去。說把這好的飯碗丟了可惜。她一聽就哭,說無論如何都不回去了。她願意回來看弟弟、喂豬。可爹和娘咋都覺得,還是到城裡工作好。她說,那不是工作,是做飯。娘說,咋不是工作?吃商品糧,那就是工作了。說不到一塊兒,她起身就走。她一溜煙爬到坡堖堖上,一下撲在一窩茅草裡,又傷心地大哭起來。她覺得爹娘都不心疼她了。有了兒子,女兒就賤成這樣了,都要尋著把她朝火坑裡推呢。哭一陣,她又翻過身來,看天上的白雲,想過去放羊的好日子。她是鐵了心了。不管爹娘咋說,她是絕對不回去了。爹娘實在不要她了,哪怕出門討米呢,反正是死都不回劇團去做飯的。 快天黑的時候,她姐突然滿山地喊叫她,讓她回去,說劇團人找她來了。還說是一個姓胡的老師,還有一個姓米的,讓她麻利些。後來,她聽見,果然是胡老師和米蘭也在喊她。她想躲,又覺得不合適,就從茅草窩裡鑽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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