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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十七

  易青娥今天回到劇團,突然把細脖子上的腦袋朝起揚了揚,好像是遇到了什麼好事一般。也的確該把「馬撒(頭)」揚一揚了,因為在這以前,幾乎都猜測,她舅是把「花生米」吃定了。連胡彩香老師也沒把握,她還托熟人打聽了,說胡三元的案子有爭議,如果重判,直接就是死刑。如果輕判,那也會按過失殺人定性。昨晚上,郝大錘他們幾個在院子裡喝酒,還大聲霸氣地議論說:「胡三元性子烈,搞不好,一顆『花生米』還要不了命,得補幾槍呢。要是炸子兒,那腦袋可就只剩下一個紅樁了,脖子以上能全揭了。」可舅半顆「花生米」都沒吃,並且把頭還昂得那麼高。就像平常要上場敲戲一樣,除了臉黑牙白,逗人發笑外,還真是給她長了很大的臉面呢。

  胡彩香老師說,按平常,開了這樣重要的大會,一回來,黃主任肯定要立馬組織討論的。再拖也不會過夜,並且還得寫心得體會呢。可這次開會回來,就再沒了下文。黃主任提溜著帆布馬紮,走在人群裡,連一句話都沒說。一回來就關門午休了,說太陽曬得腦殼痛。

  胡老師房裡,倒是聚集起了好多人。七嘴八舌的,都說胡三元命大,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判得輕些。有知道點內情的說:「胡三元的案子,這回把地區、省上、北京都驚動了。最後,是上邊定的性。不過,與我們聯名寫信也有關。公安局和法院人都說,劇團絕大多數群眾認為,胡三元不是故意的。說他平常就是個神神狂狂的人,好出風頭惹的禍。」瘦導演說:「這也算是把我救了。你們都說說,要是把胡三元斃了,我這一輩子不是把良心債給背下了嗎?是我為了搞藝術,才叫胡三元造的炮。並且還老要求他,得儘量打得真一些,要有特殊效果,要能震撼觀眾……」胡老師就說:「都是你這些要求,把胡三元害的來。」另一個人說:「導演就是不要求,咱胡哥也是要整出點冷彩的。不整就不是咱胡哥的性格了。」

  這一天,劇團前後院子都在議論這事。都在研究啥叫故意殺人,啥叫「沒有殺人的故意」;啥叫通姦,啥叫強姦;啥叫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說起那兩個被槍斃的傢伙,對亂搞男女關係的區教幹,還覺得死得硬朗,腿一直都沒軟癱,「說明身體好」。而那個殺了娘的,自一押進會場,褲子就尿濕完了。最後槍斃時,感覺像是早都嚇死了,幾個人提著朝前跑,兩條腿一直都是棉花條一樣順地拖著。還有人說,把人槍斃完後,哨子一吹,宣佈解除警戒時,他們跑到前邊去看呢,結果後邊人一擁,一個狗吃屎,讓他們還撲到了死人身上。當下就噁心得吐了。說人血不是腥的,是臭的,並且是惡臭。而當議論到易青娥她舅胡三元時,好多人又笑了。說胡三元今天真正像在演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故意化妝成非洲黑人了。他頭昂著,白牙齜著,用法律術語講,「有逗人發笑的故意」。大家就又把她舅在遊街示眾的路上,還有在會場裡的各種表現議論了很久。最後有人說,胡三元今天回去,搞不好要挨尅,說他破壞大會紀律呢。又有人說,臉是讓土炮炸成那樣的,人家胡三元又沒故意做鬼臉,挨啥尅哩。

  這天晚上,易青娥是回宿舍睡的。她想故意看看,她舅沒槍斃,看她們都咋說哩。一宿舍的人,的確都正在議論她舅的事。說把人都炸死了,為啥不償命呢?見她回來,也就都不說了,改說裡邊的那個女犯人了。易青娥始終沒發現,裡邊還有一個女犯人的。無論從衣裳還是頭髮,她都沒看出來。但她們說,那個女犯人穿了男犯人一樣的灰衣裳,頭髮也剃了,幾乎分不清是男是女了。當現場宣判說,這人「性別,女」時,底下還哄哄了一陣,都表示很驚訝。女犯人犯的是盜竊罪,偷了鄰居家的化豬油五斤;雞兩隻,雞蛋說若干。偷了生產隊苞圠種二十五斤;洋芋種四十斤;紅苕種四十七斤。還偷了公社廚房的臘肉一塊;大米六斤;鹽六斤;菜籽油一斤八兩。偷了公社幹部的糧票四十斤;布證一丈四尺;棉花證七兩。還偷了派出所門口曬的兩床被子;一條單子;一個枕套。反正是個慣偷,判了七年,都說活該。有的說:「小偷就應該槍斃,害死人了。」議論著議論著,楚嘉禾就說:「我看這四十六個人都應該斃了。就不應該把壞蛋留在世上。留下任何一個,都會成禍害瘟的。」易青娥感到,楚嘉禾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大家都睡了,易青娥眼睛還大睜著。不管咋議論,她心裡覺得,這一天是她活得最好的一天。舅沒有死,這是大事,是天大的事。並且她跟舅還照了面。她聽了廣播,說犯人家屬是不許跟犯人接觸的,接觸也是犯法的事。可她硬是跟舅接觸了,舅還把她看了半天。她感到可滿足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她對今天這四十六個人,心裡都覺得是可憐的。也許這是反動思想,是壞人的想法,但她心裡就是覺得這些人很可憐。

  多年後,當她成了省城明星憶秦娥時,好多次慰問演出,她都主動要求去監獄,給犯人唱戲。尤其是死刑犯。她幾次去唱,都唱得死刑犯淚流滿面的。

  這天晚上,都後半夜了,院子裡突然有人耍酒瘋。水池子上的燈泡,被扔了一塊磚頭上去砸了。辦公室的窗戶玻璃也砸了。有人勸說,越勸還砸得越凶,後來連辦公室的門都砸爛了。易青娥聽見,發酒瘋的是郝大錘。

  聽說郝大錘一直跟她舅關係不卯。她舅壓根兒就瞧不起郝大錘敲鼓那幾下。說充其量就是個業餘水平,連爛竹根都算不上,就是個茅草根、雜刺根。後來她才慢慢知道,郝大錘是跟胡彩香、米蘭她們一班招進團的學生。他年齡最小,個子也小,先學演員,後來沒了嗓子,就改行學敲鼓了。易青娥她舅胡三元,比他們都早來幾年,自然就是郝大錘的師父了。據說郝大錘演員考試總是最後一名。跟她舅胡三元學敲鼓,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早上懶得起來,晚上整夜在外邊當「街皮」,胡逛蕩,喝爛酒。還動不動就把誰家的狗,用麻袋套了頭,然後幾棍子悶死,下鍋燉著吃了。有時把誰家的貓,他也能剝皮抽筋,烤了下酒的。還有幾次,他在院子裡,逮住了活老鼠,就澆上煤油,點著尾巴,讓一團火球尖叫著到處亂跑。直到燒成糊疙瘩。胡三元就罵他說:「你狗日的喪德呢!老鼠好歹也是一條命麼,打死不就完了,還能那樣整。」她舅從骨子裡,就沒瞧上過郝大錘。說起敲鼓,更是直搖頭。有人說郝大錘再不好,還不是你徒弟。她舅就急忙說:「得得得,少說這話,現在不興說誰是誰的徒弟。即就是興,我也沒這個徒弟,丟不起人。」因為關係不卯,加上她舅又是那麼個瞎瞎脾氣,兩人之間,就自然不免有了各種碰磕。據說她舅也使暗招,治過郝大錘的。郝大錘也治過她舅。作為下手,郝大錘幾次在高臺上給司鼓擺凳子,就故意把一條椅子腿不朝穩當地支。她舅一敲起戲來,啥都不管不顧了,激動時,屁股是要跟著戲的節奏,不停地起伏蹾打的。椅子腿腳穩不住,常常就連人帶椅子翻下檯子了。她舅心裡明白得跟鏡子一樣,肯定是郝大錘使的壞。因而,也就變本加厲地收拾起他來。說有一次,郝大錘給他打下手,幾聲小鑼都「喂」不上,氣得他用鼓尺子,在郝大錘微張著的嘴上美美敲了一下,郝大錘的一顆門牙,當下就斷了半截。鬧得那場戲都差點沒演完。反正院子裡,關於她舅和郝大錘的故事,幾乎每個人都能講一籮筐。易青娥想,郝大錘今天心裡不舒服,是肯定的了。只聽郝大錘一邊砸東西,還一邊在喊叫:「法律是個球,硬得來了,硬得跟牛角一樣。軟得來了,軟得跟老母豬奶一樣。」

  管他咋鬧,憑他郝大錘,是改變不了她舅的命運了。她突然想,舅今天一直昂著頭,也許就是做給郝大錘這些人看的。他們盼他死,可他偏沒死,並且還活得這樣昂首挺胸的,看不氣死你。

  可命運就是這樣離奇古怪,易青娥剛找到一點精神上的安慰,緊接著,禍事就來了。黃主任開大會動員說,又開始「反對走後門」了。易青娥做夢都沒想到,一夜之間,她竟然成了「反對走後門」的清理對象。

  那時,易青娥才剛過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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