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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程遠青說:「如何死的事,要有提前量。幹的動的時候趕緊準備,要不然,真到了那會兒,沒人能知道我們真正的心願。」

  大家說,對啊,要讓全社會的人都多知道一些癌症病人的真實想法,是功德無量的事。就算我們自個兒不一定能享受成果,為以後的癌症病人造點福,也是好的。

  程遠青說:「不知大家注意到了一點沒有?無論寫的傷感也好,淒涼也好,沒有一個人寫到錢。」

  大家就笑了,說,錢在生死面前算什麼呢?有錢的,在這之前,早立下了遺囑,該分就分了。沒錢的,想掙也來不及了,也沒臉談錢了。那麼小的一張紙,誰能想到錢?您要是發一張大字報那樣大的紙,或許在犄角旮旯裡,能寫到錢。

  程遠青說:「第三道題。那就是我們死後,你希望家人,你所愛的人,如何生活?」

  周雲若搶先說:「我在手心裡寫下意見,在小組內走上一遭。你要是同意,就舉手。要是不同意,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大家都說好。褚強就從文具中拿出一筆遞給周雲若,說:「這能在玻璃和金屬上寫下字跡。你手心得洗乾淨,有油膩可不行。」

  周雲若接過筆說:「我的手心也不是紅燒肘子,哪有那麼多的油水!」說歸說,周雲若還是到洗手間,把手洗淨,用筆描畫了一番,握著空心小拳頭,繞場一周。

  成慕梅細細看了周雲若手心,遲疑著,好像不是很贊同。但她思忖了片刻,還是把右手舉了起來。

  每當一個人看過之後,周雲若就把手心重新攥起,又怕字跡模糊掉,就松松地蜷著手指,好像手心握著一個螞蚱。這個手勢引得大家充滿了好奇,不知在五根美麗手指護衛下,是怎樣精彩的答案。每個人看過之後,就會把自己的手臂抬起。這個動作,對於一般人來說,是很普通的,但對於乳腺癌病人來說,卻要付出艱辛。根治術切除了肌肉和皮膚,臂膀像是被無數繩索捆綁,要高舉過頭,是很吃力的。

  周雲若最後走到程遠青面前。周雲若的手心寫著兩個大大的字,由於保護的很好一點也沒有洇散,新鮮的如同兩尾活蹦亂跳的小魚。

  那兩個字是——「快樂」。

  快樂就是解脫和救贖,是冰釋和消融。

  程遠青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了嶽評。

  多麼好的氣氛啊!程遠青真想在此刻的氛圍中結束今天的小組,但是,不行啊!關於禿鷹和化成厲鬼的紙條,都是已經開始行走的定時炸彈。

  要拆除它們的引信。仗一個個打。

  程遠青說:「那個厲鬼紙條是誰寫的?要是經過了這樣一段時間,你不願談了,也完全可以。有話要說,請抓緊時間。好,我開始問了。這個紙條是誰寫的?」

  六、小組救助

  58.
  靜謐。沒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這並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你既然在10分鐘以前寫了這張紙條,而且已經被人念了出來,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程遠青倒很平靜。在她心理醫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個收穫就是知道人是那麼精密複雜,所有不可思議的事件,都可發生。你可以訝異邏輯的怪異,卻不能否認它所呈現的事實。

  沒有人答話。為了氣氛的鬆動,程遠青說:「我像是拍賣會的拍賣師,可惜手裡沒有錘子。現在,我問最後一遍——誰寫的那張條子?」

  在人們幾乎絕望的時候,花嵐說:「我。」

  大家著實吃了一驚。那張紙條是花嵐念的,她念得很平靜。混合之後,她寫的條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剛才都在猜測,沒有人猜到花嵐頭上。這種咬牙切齒的狠話,難以想像出自她口。

  程遠青說:「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後的時光,還這樣耿耿於懷。原諒我用了耿耿於懷這個詞。我們願意分擔你的悲憤。」

  花嵐抬起頭,大家一看她的臉,幾乎認不出她來。文靜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猙獰,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個令她憤怒的人在面前,會被她撕碎。

  花嵐講她的經歷,反復提到綠色的香紙。花嵐把對她丈夫的懷疑和推論,演繹的活靈活現,如同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花嵐閉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終。

  程遠青說:「你最需要大家幫你的是什麼?」

  花嵐很茫然,說:「我不知道。您剛才說讓我們想像臨終遺言,我一怒之下寫下了那些話。我不想臨到死都是一個糊塗蟲。許久以來,就像有一隻髒手,掐住了我的喉嚨,現在,它讓出一條縫,我喘氣通暢多了……」說到這裡,花嵐繃緊的小臉,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紋路,蕩漾著,比剛才中看多了。

  程遠青絕不被表面的鬆弛所疑惑。她說:「花嵐,你覺得好些了,我很高興。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動呢?」

  「行動?我沒有什麼行動。下一步,我會回家,到超市買點果味酸奶什麼的。」花嵐說。

  程遠青說:「如果那張綠色的紙條又出現的話,你怎樣辦?」

  花嵐一聽到綠紙條,怒火就騰起來,她咬著牙說:「我會撕了。」

  程遠青說:「如果紙條不斷出現呢?」

  花嵐冷不防哭起來:「我現在特別怕小組結束。小組散了,我再到哪裡找這麼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嵐對小組這麼癡情,紛紛說,花嵐,別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組結束了,我們仍舊是你的好朋友!花嵐破涕為笑。

  程遠青朝大家擺擺手。組員們噤了聲。程遠青說:「談完了你的苦難,你再做些什麼?」

  花嵐說:「回家。酸奶……」

  程遠青和顏悅色道:「恐怕還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嵐不情願,還是承認了:「是。翻兜。」

  程遠青正色道:「花嵐,我不知你發現了沒有,你進入了一個怪圈。當你忍受不了的時候,你就宣洩。但你宣洩完了以後,你就忍耐。這是一個黑暗的循環。你不能把我們大家的傾聽當成一個高壓鍋的減壓閥,你呼呼吐出怨氣,然後,壓力舒緩了,你又有空間接收新的怨氣。直到下一次忍無可忍之時,再來一次減壓。花嵐,那不但是對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難的延誤,是對惡勢力的妥協。仇恨不會終結,只會越壓越深,直至引發全面的崩塌。」

  花嵐雙手抱住頭,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潰了!我的心一會兒松一會兒緊,好像彈性繃帶。好的時候,我以為那不過是心魔。壞的時候,我會有一陣陣的衝動,去跳樓臥軌割腕摸電門……綠紙條像蟒蛇,越纏越緊……」花嵐說到恐怖處,雙臂環頭,如同受刑。

  程遠青不去安撫花嵐,說:「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語言來形容是非常無力的。我想知道,你為解脫自己的苦境,採取過什麼步驟?」

  花嵐無力地說:「訴苦……」

  程遠青說:「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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