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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程遠青把卷子攏在一起,對褚強說:「還要勞駕你,把卷子打亂了再發下去。」

  卷子發下,全場無聲,大家都忙著參觀他人的臨終願望。程遠青道:「把你手上的條子念出來,與大家分享。」

  褚強念:「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安靜地躺在白雲下,死亡之後被禿鷲啄食,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身體。」

  場內的氣氛陡然間陰冷。略帶浪漫的死法,不可言傳的孤寂。

  程遠青琢磨——這是誰?吃不准。她不動聲色說:「繼續。」

  應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裡。別給我吃。讓我安靜。」

  這話叫人聽起來,幾分苦意,又有幾分禪意。

  成慕梅念道:「請給我足量的鎮痛藥物。如果有可能,讓我的孩子圍繞在我的身邊,當然。孫子輩的就算了。他們太小,別嚇著他們。我會在還能動筆的時候,留下一封信。永別了,人們!」

  一篇很有特色的條子,雖被成慕梅念的毫無水分,感動依然蔓延。

  57.最後的心願

  輪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幾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陣撕扯般的咳嗽由於她準備念紙條而爆發,讓大家很難過。「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雲若說。

  「我行。我高興。」安疆困難地說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才緩緩地念道:「媽媽,我就要到你那裡去了。我很高興。爸爸,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期待著那一刻快些到來。」

  安疆由於底氣不足,斷斷續續,更加重了一種乞求死亡的氣息。連程遠青都莫名其妙。誰寫的呢?

  大家的情緒也隨之低落,這簡直就是對死亡的邀請書。

  程遠青不得不插進說:「大家會聽到各式各樣的說法,也許並不美妙,卻是心靈的自然流露。在這個意義上,我尊重所有的紙條和它們飽含的感情。我們依然可以用明亮來對待它們。畢竟,生命此刻在我們手中。」

  有一個條子讓大家忍俊不禁。

  紙條上寫著:「我要吃一大碗紅燒肉。要把空調開的暖暖的,臨死前嘴裡要含一塊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強,說:「也不怕得蛀牙!實在是太年輕,離死太遠。」

  褚強說:「我這已經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說了,貴在真心。」

  後面幾個條子大同小異,只有一個條子獨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不要搶救。怎樣來就怎樣去。」

  大家對別的條子,都不表態,對這個條子,鼓起掌,說:「對!這太重要了。」

  最後輪到花嵐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厲鬼,也要報仇。我會撥打那個電話,日夜不寧。死在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裡。」

  氣氛為之一變,疑竇叢生:誰?咬牙切齒?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遠青算是把魔鬼放出來了。生死一線之時,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時就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亂,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謂「死不瞑目」,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份冤仇凝結的檄文,不能拖延。程遠青微笑著說:「這條子,嚇了我一跳。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大家說:「汗毛炸起。」

  程遠青說:「條子的主人就在我們之間。我想,你之所以寫了這個條子,是心裡的苦痛和憤怒實在壓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經等了很長時間,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會兒,讓我們把大家剛才的條子做一個總結?好了,你不必說同意,只要你不反對,我們就向下進行。然後,我們再回到你的紙條上來。」

  人們面面相覷,沒人反對。

  程遠青說:「我聽了大家的條子,第一個感覺想死在家裡的人比較多。」

  大家說:「正是。」有人小聲補充說,我條子上沒寫,但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家裡地方小,怕不吉利,添麻煩。

  程遠青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寫,別顧忌太多。」

  大家說,嗨!要是條件允許,誰不願死在家裡啊!

  程遠青說:「第二個感覺是特別在意有親人陪伴,死在熟悉的環境和親人身邊,福氣啊。」

  大家就說,豈止是福,是奢侈!

  程遠青說:「第三點感受是,大家對於現代醫學對於死亡的大幅度的干涉,抱消極態度。當生命不能挽回,就順其自然了。」

  大家說,太對了。真該請醫院的大夫和衛生部的頭頭聽聽我們的話,一省錢,二順民心。以為人臨終總是千方百計求活,大謬不然。死亡不可避免之時,過程搞的人道一些,就是醫學的大成就。

  程遠青說:「這第四點感受是,大家還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思念呀,復仇啊,如果假以時日,願意把它完成。」

  有人頻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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