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拯救乳房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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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本以為程遠青會寬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說:「不恨。」,才與她的學者身份相符,不想,程遠青很清晰地說:「恨。」 蔔珍琪說:「組長,你的介紹讓我挺感動的。我還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響應:「是啊是啊。」對於組長,大家不摸底。有一個她自投羅網的機會,幹嗎不充分利用? 程遠青說:「你們還想知道些什麼?」 「心情。你此時此刻的心情。」卜珍琪邊說邊向大家眨眼睛。 「對!」大家半是惡作劇地說。 褚強覺得不恭,剛想出援手,程遠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脈搏,一個眼神,封了褚強的上下唇。 「我現在挺自卑的。」程遠青真誠地看著大家。 無異在別墅內施放了一枚原子彈。自卑?誰?組長?她說誰呢?她在說她自己!有沒有搞錯?! 程遠青說:「第一點自卑的是,我離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張皮。在婚姻美滿的女人面前,總生出哀傷和低人一頭的感覺。第二點自卑的是我已經不年輕了,常常力不從心。除了這兩處舊傷以外,今天,坐在你們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點,讓我膽怯不安。」程遠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吐出一個鬆軟但體積龐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遠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過氣來。 在場的人,若說對程遠青的前兩點還能體諒理解的話,這第三點,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家說:「我們哪點讓你自卑了?」 程遠青道:「我沒得過乳腺癌。」 此語一出,全室皆驚。大家都不知程遠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連褚強也覺得程老師怎麼啦?玩笑不是這個開法,調侃也不能往刀口上灑鹽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種意義上可說虎視眈眈。程遠青走一著險棋,把自己擺在全組對立面。就算褚強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現在也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話像一道界樁,把別墅劃分成兩大陣營——得乳腺癌的;沒得乳腺癌的。 一邊是所有組員。一邊是組長程遠青孤身一人。 程遠青面色平靜。程遠青口吻誠懇。並不是她願意挑起這種對立,而是這種對立一定會來。早來比晚來好。這是一個事實,鐵的事實。由一個健康的人,來給一群罹患惡疾瀕死之人做組長,這深不見底的鴻溝,你絕對躲不開。尊重和陌生,會使對立隱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變化會讓這個死人蠢蠢欲動,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猛然坐起來,吐出紅舌。程遠青蓄意要把這個死人激活,現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氣就提前散了。 程遠青瞥到成慕梅臉色非常難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著忿懣。 程遠青道:「自卑並不是和條件成正比。這個小組裡,我是少數,你們是多數,你們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們彼此容易溝通,我卻是局外人。如果你們聯合起來把我當異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體裡。」 花嵐說:「我願要你的自卑,把病過給你。」 安疆寬厚地說:「組長,您別自卑。我們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這一程話裡,可供討論的題目太多了。程遠青好像面對一個處處滾著岩漿的火山腳脖子,從哪裡鑽下去,都會誘發猛烈的爆發。 褚強剛要張口,程遠青雙手交叉著向下一按。這是一個有這強烈拒絕意味的手勢,空氣一下凝結了起來。程遠青說:「咱們這個小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誰想好了誰就說。 她錯了。組員在孤獨苦悶中自願而來,骨鯁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東北人,到北京來打工。現在一家房地產物業工作。沒辦法,養活自己唄。完了。行不?」鹿路說完,看程遠青。程遠青掉轉頭,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強。褚強閉上了眼睛。褚強總覺得鹿路嘴後還有一張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說多說少,全由自己。我就說這麼多。」 7. 小組契約 安疆發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這個名字是後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們是在新疆結的婚。我在幹休所。一個人。」安疆聲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麼?」應春草問。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一聽就像個下崗女工。因此對別人的名字,特別是後改的名字感興趣。 「這個……不說吧。」安疆拒絕了。 「很小資味?」周雲若說。 「小資什麼味?」老人家在幹休所孤陋寡聞,對流行詞匯一無所知。 「比如叫瀟瀟或是麗娜什麼的。」周雲若說。 「雲若也算吧。」褚強插話。 周雲若很快反擊道:「不算。雲若有武俠風。」 安疆老太太說:「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麼呢?」周雲若追問。 「這個……只有政委知道……」安疆為難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來是花嵐自我介紹。「花嵐。不是盛滿鮮花的花籃,是山底下的風。我在銀行工作,成天和錢打交道。過路財神。不過,單位有錢還是好,藥費不成問題。」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顏色。癌症是個無底洞,很多效益還算不錯的單位,剛開始還說:安心養病,儘管治,藥費的事不用掛在心上。面對著洶湧澎湃的藥費單子,很快就變了臉,最後不是規定了最高限額,就是拖著不報,鬧得大家心中惶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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