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九


  梅迎的手術做得很漂亮,修長的手指熟練操作,猶如彈撥一件粉紅色的樂器。漫長的刀痕縫得也很優美,像一隻巨蜥從阿隨腹部爬過。

  連挨三刀的阿隨從臺上下來時還活著,它的腸子僅剩廣東香腸那麼短一截。誰都不知道憑著這麼短的腸子,它將怎樣生活。

  阿隨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駒生前的賓館。四周是磚頭,上有葦席,這在狗舍中實屬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關心阿隨,鬱臣也加入進來,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寄託。

  阿隨醒過來了,像一個未足月的嬰兒,極端虛弱地俯在地上,儼然一隻死狗。

  學員們去請教老焦。

  「喂藥。」老焦指示。

  給狗喂藥,談何容易!阿隨無力吠叫,但用殘存的氣力,將藥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躁不安,對世界充滿疑慮。它記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麼一覺醒來,肚子上就多了這個火烙一般痛楚的傷口。它記得這幾個軍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們有關……

  食堂吃排骨湯,嶽北之把藥片砸碎,撒在湯裡,再把饅頭泡進去。饅頭像冰雪一樣融化在熱騰騰的湯裡。端著出門時,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許把飯端出食堂。」工兵覺得如此大張旗鼓,太不把領導放在眼裡了。

  「阿隨再不吃藥,就要死了!」嶽北之十分急迫。

  「阿隨是誰?可是咱醫訓隊的學員?」工兵討厭學員們給狗起各式各樣的花俏名字,透著小資產階級習氣。依他看,編成號最好。像那條小瘦狗,他就叫它「5號」。

  「不是人就不能吃國家給的大白饅頭!部隊上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許吃,不許帶!」工兵吹鬍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這可是你說的!」嶽北之緊釘了句。

  「我說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複。

  岳北之張開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將肉湯泡饃全折到喉嚨裡,拌碎的藥粉像火藥似地,炙燒著他的口腔。

  「這下可以走了吧!」

  這是梅迎在替嶽北之講話。他已經無法說話,預備這樣一直含到狗舍,把飯吐出來再喂阿隨。

  四周圍上同學。

  工兵哪吃這一套!不等於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陰謀仍舊得逞嗎!此例一開,炊事班是給人做飯還是給狗做飯?工兵什麼調皮搗蛋的兵沒見過,還怵這個!他的臉板得像剛用炮崩下山的岩石,陡峭陰森:「你站在這兒,把飯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這裡了。

  老焦正好走進來,他那雙經歷過多少世態風雲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麼事。

  「這位同學,你把嘴裡的飯吐我碗裡。」老焦仍遵守著他最初的諾言,不稱呼任何同學的名字。

  嶽北之已憋得夠嗆,像牛反芻似地把飯吐到老焦碗裡。碗很大,四周漬著洗不掉的黃色。老焦只有這一個碗,吃飯喝藥全是它。泡了排骨湯的饅頭渣加上藥末加上嶽北之的唾液,老焦這一碗慘不忍睹。

  「隊長,我還沒吃飯。這就算是我的晚飯吧。」老焦雙手捧著碗說。

  工兵想:你這個牛鬼蛇神湊什麼熱鬧,想付好學員,沒門!他冷冷地說:「既是你的晚飯,你就把它吃下去!」

  嶽北之火了,這不是成心欺負人嗎?在高原上製造出來的過多紅血球,並沒有完全消失乾淨,洶湧澎湃地激蕩著他強韌的血管,隨時準備噴薄而出。他一擼袖子:「我的飯,我來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車站的欄杆,直直地擋在面前:「飯在我碗裡,我吃。」不由分說,伸出筷子就往嘴裡扒拉,喉結像個老鼠,上下竄動。工兵的火是沖他來的,不這樣,何以能搭救學生和狗!

  果然,工兵掙足了面子,不再糾纏這件事了。他自個也噁心得夠嗆,倒剪著雙手,幫炊事班喂豬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長睫毛像刷了膠,聚成許多把極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黃連水強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學生。

  老焦捧著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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