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


  八

  夜裡,一場猛烈的風雨驟然襲來。狂風鼓蕩著雨網,無所不在地纏繞在天地之間。雨像糾結不清繁衍不息的無數蟒蛇,吞噬著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閃電擊過,空中刹那生長出一叢銀色的文竹,枝葉婆娑,將淒慘的銀光筆直地瀉向大地。萬物在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雕一般凸現在錠白色的雨簾之後。雨簾被建築物的棱角、白楊樹的枝梢和山峰銳利的石塊,戳出一個個紫色的窟窿。閃電過後,一切又沉沒於黑暗,雨絲強韌地扭結起旗幟,仿佛半空中有一隻巨大的烏蜘蛛,向所有方向噴射黑線。

  梅迎一個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擊得砰然作響,仿佛無數隻小手在揮舞。那節奏漸次統一,仿佛就要將玻璃擂碎,探進濕淋淋憤怒的巴掌。

  ……啊!阿隨!

  梅迎慌忙套上軍裝,從上鋪一個魚躍跳在地上,同屋的戰友以為吹響了緊急集合號,隨之轟轟隆隆起身。「跟你們沒關係,我去看阿隨。」

  梅迎三腳兩步下樓,出門時遇到了從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監護人。

  阿隨的屋頂已被狂風擄去,壁角也坍塌,沒有拴阿隨,但阿隨根本沒有氣力躲避,任憑雨束像子彈般射來,無聲無息,仿佛已經死去。

  「阿隨!阿隨!」梅迎恐懼地呼叫,在這濃黑的子夜分外淒涼。

  「鎮靜一點!」岳北之厲聲制止梅迎。到底還是男子漢臨危不亂,鬱臣打開手電,嶽北之仔細察看阿隨。

  「它還活著,但是併發了心力衰竭。」嶽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診斷。

  在手電筒的強光刺激下,阿隨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多麼像嬰兒一樣渴望生存的眼睛啊!蔚藍而純真,散發著即將不屬￿這個世界的聰慧之光。而在這大風大雨的黑夜,他們身穿渾身濕透的衣服來看望它,無論他們曾做過什麼事,阿隨都原諒他們了!

  鬱臣不以為然,又檢查了一遍,終於沒說什麼。

  怎麼辦?怎麼辦?

  阿隨一分鐘甚於一分鐘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個男學生聚在一起,用身軀護衛著小狗。

  循著那愈來愈濃郁的苦之氣,梅迎確信自己找到了黃連深處的楔形小屋。她突然喪失了勇氣。在這風雨交加的深夜,來敲一位百病纏身的老人,而且是為了一條狗!這……

  就在她遲疑之中,燈亮了,門開了,黃連的苦氣像手榴彈爆炸的煙霧,嗆人口鼻而來。

  「是不是阿隨病重?」老焦蒼老的聲音沒有一絲困頓,仿佛他一直在等著學生敲門。他從未叫過學生的名字,卻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條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絆絆把病情講完。

  「那條狗的情況很危急。」老焦說:「我給它喂藥的時候,已經發覺了這一點。風雨使這一切提早發生而且愈加嚴重。」

  梅迎相信幾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預見之中。似乎他有巫術,為了證實預言的精確,竟不允許疾病沿著其它的軌道行進。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醫學自身鐵的邏輯。

  「你們有幾個同學在狗那裡?」在這危急時刻,老焦卻不再談狗而開始談人。

  「連我,四個。」

  「你可以告訴他們,」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們四個人都可以成為好醫生。」

  「謝謝您。」梅迎很高興。透過老焦高聳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內那盞昏黃的燈。雖然度數很小,但在這淒苦的暗夜,閃著熟南瓜一樣溫暖的光。記憶中,老焦從來沒有誇獎過學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隨……」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記住了你的名字,這是很少見的事。也許是因為你的功課很好……不……我曾經有過許多比你功課更好的學生,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你很像我的女兒……」焦如海雙手擎著自己花白的頭,喃喃自語著。

  「阿隨……」梅迎實在忍不住要談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臟每一分鐘都可能停跳,像一隻擰斷了發條的手錶,永不擺動!

  「好吧!我們來談阿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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