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七


  午飯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饅頭一劈兩半,夾上捨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團在手心裡。

  「手裡拿的是什麼?伸出來!」工兵站在食堂門口,像日本鬼子設路崗檢查八路軍的交通員。

  「什麼也沒有。」梅迎仗著自己給工兵屁股上戳過洞的餘威,耍賴。

  工兵說:「回你飯桌去!把那個饅頭放碗裡留著下頓吃!鋤禾日當午,你懂不懂,拿大白饅頭喂狗,你還是不是人民子弟兵,來自老百姓?虧你們做得出來!」難怪工兵氣哼哼,這兩天炊事班反映,學員們飯量大增,頓頓饅頭不夠吃。工兵一查,原來都是挾帶出去喂了狗!從伙食費撥錢買了狗,再這樣撒開來吃,只怕醫訓隊要回到三年自然災害時的瓜菜代了。工兵親自盤查,嚴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總不能讓阿隨餓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餓死的人,哪有餓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著這麼大個醫院,病人的胃口就都那麼好?沒個邊角餘料什麼的?」狗是工兵四處奔波買回來的,手術還沒做,他也捨不得讓狗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學員們有文化水,心有靈犀,一點就通。

  醫院裡殘羹剩飯頗多,豬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傷口,護士給貼一塊雪白的紗布,繼續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幾天,野戰醫院又來提抗議,說豬掉膘,病人們成天聞狗叫。上了歲數的就以為日本鬼子又進莊了。

  這一回,工兵裝傻充愣,給他個一問三不知。

  七

  阿隨終於還沒有養到很強壯,就輪到了開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間屋子,臨時改造成了手術室。沒有元影燈,空中懸掛了許多葫蘆似的大燈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園。幾張桌子拼起來,蒙上一條雪白的床單,就算萬能手術床了。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消毒劑氣味,仿佛大戰前的硝煙。唯有借來的不銹鋼手術器械很正規,像雪亮的餐具,正期待著嗜血的盛宴。

  臨上手術臺前,要先給狗稱體重,好計算麻藥的劑量,一切都盡可能地正規。阿隨真可憐,雖說長了肉,還不及火焰駒一半重。

  手術者們穿著白衣白褲,巨大的白口罩將面部幾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雙眼睛。眾多的燈泡使人們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變得虛幻和迷離。狗被縛在潔白的手術臺上,像被突然照亮的銀幕上的剪影,反差顯著。

  「你看他們的火焰駒,大得像只熊。」梅迎對嶽北之說。她的眼睛很美麗,葵盤似的臉被雪白口罩遮沒,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龍眼核,漆黑清冷。

  2號臺上,鬱臣執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學為助手。手術已鏗鏘開始。

  1號台原說好梅迎主刀,嶽北之麻醉,然後再互調位置。臨到最後一瞬。梅迎突然臨陣脫逃。她已經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隨的腹部像一張柔軟的毛毯,自己就要在這完整的肌膚上犁開一刀,看殷紅的血跡和斑斕的腸管翻湧而出,手腳就酸軟。

  「好。我先來。女人針線活好,你管最後的縫合。給阿隨縫個整整齊齊的刀口,就像用縫紉機軋出來一樣。」岳北之寬厚地說,從狗頭處麻醉師的位置與梅迎互換。

  仰臥的狗,呈現出常態下見不到的怪模樣。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樣上下起伏,嘴裡咻咻吐著白氣。

  梅迎撥開阿隨的眼皮。眼珠是瓷蘭色的,像是人類極小的嬰兒,溫順而純潔。

  麻醉開始。

  麻藥是無色輕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體,瓶口一開,就揮發成一抹詭譎的氣味,爭先恐後往鼻孔裡鑽。不像十字坡賣人肉饅頭的孫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藥,會使酒色發渾。如果是給人嗅入,讓他數「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進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但狗不會數數,麻醉師的責任就更加重大。

  鬱臣提刀撲地一切,火焰駒一激靈,差點從手術臺上竄跳起來,若不是口鼻被縛,非把鬱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鬱臣嚇得松了手,刀子就鍥在火焰駒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上,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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