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六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種頓悟:任何一樁技藝,只要你傾心地熱愛它,就能操練到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從對面走來,因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誰。來人已分辨出梅迎。他從尚未拖掃的那一側走來,老焦見來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擠在牆邊立著,侍來人走過再擦。來人趾高氣揚走到潔淨處,喉嚨裡醞釀許久,啪地一聲將一口濃痰濺到地上。

  聲音很響,像打碎了一個空杯。

  梅迎認出是鬱臣。

  「你這是幹什麼?」

  梅迎憤怒地問。

  「不幹什麼。給他創造點勞動改造的機遇。這樣他不是能早點成為人民?!」鬱臣嘻笑著說。要不借這機會,梅迎會同他擦肩而過,一句話也不說,心全叫嶽北之給鉤走了。

  聲音驚動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視著鬱臣,然後蹲下身去,仔細地看了看痰。走到鬱臣面前:「這麼說,經常在牆旮旯裡吐痰的那個人,就是你了?」他雙眼深不可測地睃巡著鬱臣。

  「對。正是鄙人。是,又怎麼樣?」鬱臣充滿戲謔地說,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調侃與機智。

  「我一直在尋找這個人,你能當著我的面,再吐一口嗎?」焦如海毫無感情色彩地問。

  「當然能呢!別說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鬱臣漱漱喉嚨,啪啪啪——在潔淨如水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臉。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戰,不能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輸了面子。

  「鬱臣,你太下作了!」梅迎驚恐地斥責鬱臣,眼睛卻直瞅著焦如海。這種折辱,鬢髮蒼蒼的先生怎麼能受得了!她跑過去,攬過拖把:「先生,您別生氣。我來把它拖乾淨。」

  焦如海輕輕抹了一下臉,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蟲,叮得人不舒服。他攔住梅迎,又蹲下去,仿佛一個頑皮的男孩,在暴風雨即將來臨之前,好奇地觀察螞蟻搬家。

  「這位同學,依我多年積累的經驗,你可能患有某種嚴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觀察這些痰,在尋找痰的主人。謝謝你今天當面證明了我的診斷,同時,它也將使你贏得時間。病才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來得及。」焦如海溫和地說。平日他把他們當作弟子,這一瞬,他把郁臣當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聳聽!我會有病?我結實得只想迎面打誰幾拳才解氣!你以為說我有病,我就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聽你的,對吧?你甭來這一套!有沒有病,我自己最清楚!告訴你吧,等你的墳上都長滿了青草,我也不會有病!」鬱臣很惱怒,紅口白牙咒別人有病,是何居心?還他一個惡毒!然後揚長而去。

  焦如海如同蠟像一般站在滿是痰跡的走廊中央,非常沮喪。從沒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這才記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講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著拖把,緩緩地說:「你們就當它是個營養不良又急需手術的孩子吧!」

  梅迎沒找工兵,回來了。

  嶽北之已給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塗了藥膏。小狗比初來時顯得潔淨可愛些,只是由於皮毛濕水還未乾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營養不良要花大力氣。」岳北之見梅迎沒有換回狗來,也不問為什麼,溫厚地說。

  「多給小狗吃點好的。我們叫它阿隨。」梅迎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可憐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嶽北之隨口說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著說。

  「我不喜歡『傷逝』的後半部分。」嶽北之說。

  「我也不喜歡。他們不應該分手。」梅迎接著說。

  世上的愛情有許許多多表達方式。魯迅先生的一部悲劇,竟成了愛情的誓約。熱戀中的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劇的真正含義,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驚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這麼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說拋棄小狗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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