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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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成。就叫這幫學生們合上書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動刀吧!」老焦也火了:「祝願你有朝一日住院時攤上這麼一位醫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備戰備荒為人民,學員們將來也是為最可愛的人服務,破費就破費點吧!掂量一下說:「沒那麼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條狗吧!」 真去買狗時,才發現大費周折。連老焦也沒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當醫學生或在國民黨時或者乾脆文革以前,醫院都有專門的動物房。穿戴如同動物園飼養員一般的工人,天天拎著小飼食桶,將同一品種的優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學生們手術時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時每人一套餐具。手術後也很易比較成果,評判成績。現在可倒好,工兵騎輛破車,到方圓百里內外搜集狗。剛開始工兵還嘴硬,按照老焦說的,要成年雄犬,體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幾家轉下來,就開始罵老焦是死書呆子。西北地廣人稀,飼狗的多是為護院看家,猛悍異常,同主人親如手足,絕不出賣。偶有願賣者,又都是老弱病殘,誰知能否禁得住開刀。老焦不願要,工兵說:「你還挑肥揀瘦,老子不買了!」老焦再不吭聲。 狗分期分批購進後,飼養又成大問題。沒有狗舍,也沒有專門的工人照料。蓋狗棚或請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沒錢!老焦憂心如焚,雖說天天喝黃連水,嘴角還是起泡。工兵倒不怵,每買回一條狗,就叫過幾個學員:「喏,這畜牲都分給你們了。吃喝拉撒睡,全歸你們了!」 不幾天,野戰醫院來告狀,說是他們的磚頭、席片還有成材的木檁水泥板丟了不少。據說是叫醫訓隊的學員們給牽走了。人家挺客氣,用了「據說」和「牽」這樣兩個詞。 「不是『據說』。」工兵不領情:「實實在在全是我們扛走的。不信我領你去看看。」 「這……」倒弄得醫院的人下不來台,不知如何同這個炸石頭出身的隊長繼續談話。 「你們甭心疼。我們不打算長要,不過是借。你等我們手術做完了。有一部分狗會死,當然死了的立馬就不用窩了,我們馬上就能還一部分。活著的,觀察幾天,證明手術成功,也就殺掉了。」工兵已從老焦那兒學了不少醫學知識,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還是有把握的,慷然許諾:「到那時候,我們物歸原主,秋毫無犯。怎麼樣?兄弟單位嘛,給個方便。到時候請你來喝狗肉湯,大補!」 醫院的人只好苦笑著走了。 狗大小不均,爺爺輩孫子輩的都有。學員們都願意要大的雄壯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鬱臣等如願以償。他們的狗魁梧如馬,渾身發出濕煤一樣的閃光,兩眼像狼一樣桀做不馴。 「我敢說,咱這狗,手術後保證第一個能叫能跑,好生飼喂,沒准比現在還結實!」鬱臣摸著狗的尖耳朵說。 「瞎吹!開腸破肚是大傷無氣的事,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這是腸切除!能活下來就算不錯。幸好咱這狗腰細腿長,看樣子禁折騰。」翟高社說。 「咱們得給它多吃些補養品。人是鐵,飯是鋼,人狗同理。你沒見有些病人住一陣子醫院,沒吃藥打針,照樣養得像剛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們得愛狗如子。我給它起名叫『火焰駒』,你說怎麼樣?」鬱臣覺得自己很有藝術細胞。 「這要是個紅毛狗,也就罷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響應。 「你這人怎麼這麼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唄!好比管心臟的血管叫冠狀動脈,你以為真是一頂帽子扣在心臟上頭?講究的是神似,你還得跟著我多學習學習。」鬱臣說著,又把一口痰吐到犄角處。倒也不完全是給老焦添亂,他近來痰多,把一灘嘩到地當央,到底不雅觀。 翟高社光潔如糖衣藥片的額頭,使勁皺了一程,也沒想出更貼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叫火焰駒。 岳北之生性謙和,一直退讓。梅迎見嶽北之不往前湊,自己也躲在後面。輪到他倆時,簡直就是一隻狗娃子。工兵開了恩:「你們倆分一隻狗吧!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著他倆。黃黃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過雨淋,一縷縷敗絮似地披掛在刀刃似的背脊上。駁斑脫皮的地方,露著嫩紅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積滿穢物。 「這狗患有皮炎、眼炎、關節炎、重度營養不良……」梅迎抱著肩,站得遠遠地說。同嶽北之在一起,她很高興。但這狗實在晦氣。 嶽北之俯下身,仔細給小狗檢查了一番,愛撫地拍拍它的腦門:「心肺都好。」見別人都吆三吆四地呼喚狗的名字,對梅迎說:「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隊長再買條狗。隊裡沒錢,我自己出。這狗放了生,給它一條活路。不然,肯定死在手術臺上,咱們怎麼下臺?我各門成績都是優,可不想叫這條癩皮狗毀了全國山河一片紅!」說罷,不待嶽北之答話,扭身就走。那一對細長的辮子,在空中劃出憤怒的圓圈。 走廊裡,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極有韻律地舒展、收攏,在地面上雄渾地劃過,蠶頭雁尾,仿佛在書寫一個又一個巨幅的隸書「一」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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