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一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惑,淡淡地解釋。

  「首長的病好些了嗎?」工兵單刀直入。

  「我沒到首長那去。」老焦回答,聲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軍區去多少還有點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無忌憚。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發出清脆如鐵的震盪聲。騰出手指一比劃,那邊正是國境所在地。

  「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請假?」工兵簡直怒髮衝冠,這一次有了真正偽敵情。

  「早上,我要找您請假。豬圈、伙房都去了,沒找到。因為路途太遠,就趕快出發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來,早上他正在操場邊收拾露天廁所,口氣略為緩和一些:「你還沒回答我究竟幹什麼去了?」

  「就幹這個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開桌上的包袱。裡面是幾個白森森,黑洞洞,風像笛子一樣呼哨而過,浮現著永恆笑容,神秘兮兮注視著你的——骷髏頭。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工兵,被這些肮髒而醜陋的鏤空怪物嚇住了。他竭力鎮定住自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搗這些玩藝嗎,這是藉口!我們已經有了那麼多的死人,足夠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機外逃!」

  焦如海心愛地拍拍骷髏光滑的頭蓋骨:「多漂亮的骨骼!亂葬崗上死人雖多,要找到這樣完美無缺的頭顱可並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樣的紅色血跡,仿佛攀到懸崖上偷吃了酸棗。

  「我們的死人都沒有頭了。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人與人的區別主要在頭上,而軀幹則基本一樣。我不得不把這些頭裝置在那些骨架上,來一個移花接木。至於跑,我為什麼要跑呢?我有了給人治病的機會,我能夠培育出一批優秀的醫生,這正是我一生夢寐以求的事情,我跑了,豈不是太傻!我要跑,當初又何必回來!隊長,你放心好了,我永遠不會跑,直到我死在這片土地上!」

  從門洞打進來的夜風,把焦如海破爛的軍裝(荊棘又扯開幾道淩厲的破口),吹得像一片嘩嘩作響的旗。

  一席話,直噎得工兵瞠口結舌。不管怎麼說,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給他一個狠狠的懲罰。只是,怎麼教訓他呢?院子就這麼大,不可能掃了又掃。平日罰他鍘黃連,已占去了他所有的時間,又不可能叫他幹更重的活,萬一累垮了,學員們就沒人教。再說若首長又病了,也不好回復。要想一個不顯山不顯水的辦法……

  濃烈的苦氣像水蛭鑽進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嚨,對老焦莊嚴宣佈:「鑒於你嚴重違反紀律,經研究,給你一個處分。從今天開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黃連水!」

  「是。」老焦垂下眼簾,謙恭地回答。聲音中仍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這是一些多麼好的頭顱啊?

  五

  一個純粹的人,抽象的人,沒有性別的人。所有的性徵都是皮毛,都隨著皮肉被一同擄去只剩一尊潔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講臺的一側。

  漠漠的歷史勁風,從他宮殿般複雜的顱竅中穿進穿出,奏一支我們所不懂的歌。他的眼眶深邃而空洞,注視著永恆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齒很完整,雪白獰厲,保留著人類自遠古以來遺留的某種食肉本性。他的頸椎柔軟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轉。他的胸廓偉岸挺拔,蘊藏著祖先追趕猛獸時驚天裂地的呼嘯。骨盆猛烈地凹陷進去,鋒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經有強有力的肌群在此附著,像黃河縴夫的繩索一樣,牽引過整個軀於壁虎樣的攀緣。還有四肢,像非洲象頎長美麗的象牙,發出凝脂一般潤滑的閃光。它們負重而中空,符合最嚴謹的力學原理,像金屬鋼管一樣無懈可擊。還有手指骨、腳趾骨。在如此狹小緊湊的空間內,密植了如此多的骨塊,仿佛一盤莊戶人家過節時烙的面果子,形狀各異,無不精緻可愛。正是這些完美契合的骨塊,被蛛網似的韌帶連綴在一起,(韌帶現在由細鐵絲代替)形成人類得以驕傲地淩駕於所有動物之上,輝煌地創造出匪夷所思藝術珍品的——手!

  這是被老焦精心處理過的越獄犯的骨骼。正確地講,他是一個組合起來的人。老焦把另外一個不知名的骷髏,鑲嵌在這具壯年男性強健的體魄之上。成為一名自然界從未存在過的人。

  他是醫學殿堂的守門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來,我想,我會在一萬個人當中,認出他來。我們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我對我的父母親人,對我自己,都絕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梅迎對嶽北之講,她已經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為什麼總是黃的?」嶽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氣,已經洗去了他臉上過多的紫絳。

  「防冷塗的蠟!」翟高社沒心沒肺地喊。他倒並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們今天來講心臟雜音。」

  每人發一副銀閃閃的聽診器。大家把圓圓的懷錶似的聽診器頭捏在手心,指甲刮到聽筒上的薄膜,耳鼓響起宛若「車轔轔、馬嘯嘯」的動盪。翟高社趁鬱臣不注意,猛地彈一下聽診器頭,鬱臣嗷地叫起來,好像有人在他耳邊扔了一顆手雷。

  「雜音可分吹風樣、雷鳴樣、滾桶樣、潑水樣……」老焦如數家珍。

  嶽北之的單位處於風口。一年只刮一場風,從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麼樣的風聲都聽過:笛樣、蕭樣、嗚咽樣、歎息樣,沒什麼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軍衣第二個鈕扣偏左這方寸大的地方,竟會有這許多名堂?莫非心臟也是風口?

  「同學們先互相聽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較才有鑒別。」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處,使他的講授更具有權威性。「兩人一組,互相聽。」他劃定範圍。

  翟高社把聽診器頭像探雷針似地,杵到鬱臣懷裡,鬱臣像被紮了一刀似地直往後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銀亮的鋼頭抽回來。

  「涼。」鬱臣嘶嘶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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