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黃連極苦。鍘制黃連是誰也不願幹的活,藥廠自然把它分給牛鬼蛇神。

  簡陋的小屋決無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潛逃,這裡離國境並不遙遠。工兵感到一場重大的塌方,就要鋪天蓋地而來。

  焦如海曾留學日本,又為國民黨軍效力。想想吧,他曾給那麼多的國民黨高級官員治過病。本該一命嗚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殘喘了。這些戰爭罪犯又屠殺了多少善良的中國人民,沾滿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鮮血!這筆帳難道不應該算到焦如海頭上嗎?從這個意義上講,焦如海真是十惡不赦!他投誠後,因我軍缺乏醫生而留用,每次政治運動,都要整治他一回,他的妻子女兒早就離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鬆了革命警惕,看他像個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說一句話,便以為他是個死老虎,不再嚴密監視,自己光顧得給學員們改善伙食,沒想到釀成如此大錯!

  工兵是真正的軍人。又問了藥廠沒有,醫院也沒有。一旦查明了情況,立即上報。他搖通了軍區的電話。

  「我是軍醫訓練隊隊長。反動學術權威焦如海失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是畏罪潛逃。我沒有完成好党支給的任務,我請求處分……」

  對方答話:「你的革命警惕性高,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潛逃,他現正在我們這裡。」

  「在軍區?」工兵大惑不解,反問道。

  「是的。軍區首長病了,用車接他來會診。」軍區方面答道,聽聲音年紀不大,可能是值班的參謀幹事,語調中卻透露出上級機關的驕矜。

  「那也應該同我說一下。」工兵想起剛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壓著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還是首長大?耽誤了首長的病,你負得了這個責嗎?」電話哐地放下了。

  這事其實並不稀奇。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運動更徹底,革命軍隊再不能保留各種歷史渣滓。批鬥之後,扒下焦如海的紅領章,將他趕回原籍。其實生養他的那座小城,早已沒有他的任何親眷。當他形影相弔蹣跚走進家鄉的暮靄之中,早已有兩個年青的軍人在地方革命委員會等候多時了。他是坐火車,被大串聯的紅衛兵擠得輾轉周折,年青的軍人們是天上飛來的。原因很簡單,軍區首長病了,年輕美貌的女保鍵醫生束手無策,首長想起他幾次都是一個不苟言笑的老醫生治好的。問:為什麼不請他來?

  首長的病好了之後,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尷尬角色。首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病。得把他像戰備物資一樣儲藏起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溝裡打洞子炸石頭的,因此他不明白這其中的典故。他滿腔委屈,又要他看著人別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火氣不知向誰發洩。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本來首長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安頓好了,但美麗的女醫生不讓老焦走,她膽子小,怕出意外。首長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護了一夜。早上,當他打掃完樓道衛生(旮旯裡的痰跡讓他費了點工夫),出現在講臺上的時候,仿佛一具埃及金字塔內發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時日,鬱臣又來報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興致勃勃以為是表示忠誠的好機會。工兵這一次只淡淡地說:「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舊同上次一樣,哪裡都沒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煙。

  工兵耐心地在堆滿黃連的小屋裡等。是的,他沒有軍區首長大,可他比焦如海大。軍區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須向我請假!你得明白,在這一畝三分地裡,到底是誰說了算!

  暮色,像昏鴉的翅膀,裹脅走了屋內所有物件的輪廓。凜冽的苦氣,浸泡著人的每一次呼吸。屋內很潔淨,但這潔淨,更籠罩著一種冷模的淒涼。

  「這真他媽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駡著,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預備等老焦剛一進屋就給他一個下馬威,叫他以後再敢目無領導。但這小屋給他無形的壓力,他一分鐘也不願停留了。

  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個鬼魅般細長的陰影,飄燃而至,手中還挽著一個偌大的包袱。「隊長,你好。」焦如海蒼老的聲音竟含著抑制不住的喜悅。

  工兵的心嚇得砰砰直跳。他原是專為等焦如海,來人應時而歸,還把他駭成這樣,奇怪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間裡,劈頭看到一個人影,竟如此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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