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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忒嬌氣!革命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點涼怕什麼!」翟高社不屑地說。

  「同學們暫停。」焦如海擎起聽診器:「聽診之前,一定要把鋼頭捂熱。一種方法是暖在手心,直至同自身體溫相近時,才可接觸病人肌膚。適用于任何病人,缺點是升溫速度較慢,另種方法是用嘴呵氣,像我們暖和自己凍僵的手指頭那樣。優點升溫快,節約時間。不便之處是用於異性青年病人時,有過於親呢之感。」

  老焦就有這能耐,把一個極普通的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

  大家都點頭,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聽診器就算是冰做的,那麼一分半分鐘的,還能把人給凍死?」

  老焦不急不惱地解釋:「在突發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無論多麼先進,機體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反應,心跳加快,頻律失常,這對檢查是有妨礙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聽診器頭上吹氣。大家敞胸露懷,你聽我的,我聽你的,禮尚往來,好不熱鬧。

  「老焦,梅迎說我有心臟病,幾種雜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許真的落下毛病了。這可怎麼辦?以後我回不去老部隊了!」嶽北之一臉哭喪相。

  梅迎葵盤似的臉龐像經了霜,慘然無色。她反復聽了幾遍,確信無疑。

  老焦把聽診器頭在手心暖得很熱,又呵了兩口氣,輕輕搭在嶽北之像木凳一樣飽滿的胸肌上,深陷的眼窩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傾聽遙遠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靜下來,等著老焦的裁決。

  「你很正常。那種輕微的聲音,是一種生理現象。」老焦溫和地說。年輕的醫學生們常犯這種毛病,講到什麼病種,他們就疑竇叢生,懷疑自己和同伴染了這種疾患。

  梅迎的臉仿佛突然朝向太陽,一片通紅。雖說當眾出了洋相,但嶽北之那顆經過缺氧和山風折磨的心很正常,這就比什麼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給我聽聽。」嶽北之低聲求告。

  「幹嘛你又來聽我的?鬱臣剛聽完,他耳朵大約背,手又重。把那個鐵傢伙使勁往我皮肉裡按。好像我的肚子是豬屁股瓣,他要在那兒扣個紫藥水的合格章。碰到這樣的醫生,沒病也得給檢查出病來!哎,你為什麼不聽和你一組的那個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臉越發紅了,才悟到自己說走了嘴。梅迎是嶽北之的搭檔。

  隔著厚厚的棉軍裝,胸部仍像駝峰一般聳起,風紀扣系得鐵緊,毫無接受檢查之意。

  其實,在她那顆心的極隱秘處,渴望嶽北之傾聽她的心音。她的心會告訴他一個秘密。

  「在給女病人檢查時,可以將豐滿的乳房推開、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個囊性腺體,具有強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裡,人類自身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聽診器頭把他的嘴堵上!

  進入臨床課了。講到肺炎,就帶大家到野戰醫院,找個肺炎病人,讓學員們輪流去聽。幾個學生聽下來,病人凍得胸前直起雞皮疹,咳嗽也愈發深厚了。醫院醫生不幹了,辛辛苦苦治了半個月,眨眼工夫療效就打水漂了。

  「現在,我領你們去實地檢查一個病人。他的心臟可以說五毒俱全,而且他會很好地配合你們,使每位同學都能聽清。本想在教室裡實習,沒有床。請同學們跟我走。」老焦說。

  走啊走……出了樓,左拐右拐,穿過空曠的院落,空氣中浮動起若隱若現的苦澀。這苦澀迅速地醇烈起來,像一隻無所不在的黑貓,猛地鑽入鼻孔,牢牢地霸佔在那裡,使你除了苦澀,感覺不到天地之間還曾有過其它氣味。

  到了!這座黃連彌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請擔任檢查者的同學留下。其它的,請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就從你開始吧。分辨一下什麼是真正的雜音。」

  梅迎知道這是老焦的宿舍,她沒來過,此刻被這種清貧和簡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尋找。

  「我就是。」老焦平靜地說。

  「鋪板當檢查床矮了些,但一個好醫生,應該能在各種條件下檢查病人。」老焦說著,在菲薄的褥單上躺好,骨骼與床板相擊,發出類似鼓掌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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