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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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如海說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這位衣衫襤褸肌群膨隆頭顱粉碎須發怒張的屍體鞠躬。 學員們站成一排,學著先生的姿勢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願意嘗試日本躬。鬱臣不過淺淺一點頭,然而終究還是鞠了。看老頭這個倔脾氣,不鞠真會把他趕出去。到那時,縱使工兵再向著他,學業上也會受影響。成績不好畢不了業,當不成醫生,穿不上四個布袋的軍官服,郁臣就虧大了,更不要說尋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閃念,終於戰勝了革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餘四人均做助手。醫學是真刀真槍的學問,想不到平日理論平平的翟高社,表現最為出色,也許修理桌椅同修理人體,有某種神韻相通。切胸開腹,需用何種刀剪鉗鑿,老焦一個手勢或乾脆一個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遞上。猶如一對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輕微一壓,便知道如何旋轉騰挪。當然焦如海已經很多年不跳舞了,翟高社也要其後很多年才學會跳舞,但這種心領神會的協調使兩個人都興奮起來。噢!醫學原來就是這樣!翟高社想起往日給爹打下手,兔起鶻落,正是這個感覺。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修理人的這套家什,更精巧,更稱手,亮閃閃像是銀子打造的。在這一瞬,這個長著韭菜葉一樣窄的小臉的小兵,下決心要成為一個好醫生。 嶽北之緊跟著老焦的手。平日看來那麼盤根錯節關節都澀住的手指,竟變得像鷹爪一樣準確犀利。不銹鋼的醫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剛開始亮如魚腹,幾分鐘後就鍍上了豔紅的血跡,像塗滿了潤滑油一樣滋滋打滑。翟高社趕緊把紗布遞過去,擦拭過的刀剪又同鏡面一般雪亮。梅迎剛開始忐忑不安,雙腿在肥大的軍褲裡輕微打顫,但老焦一絲不苟的精神有巨大的鎮懾力,它像無所不在的空氣充斥這間房屋,仿佛一種安定劑,使人進入純粹科學的探索之中。 新鮮的飽含血液的肝臟,像一頂莊嚴的繹紫色王冠。縱橫密佈的血管盤根葉繁茂,猶如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臟有著最純粹的砂紅色,雍容淡雅。腸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摺扇,極富力學原理地支配著婉蜒的小腸。一根根強韌的肌纖維,像琴弦一樣錚錚作響,起伏的曲線,像沙海中徐緩的沙近。人體這架精密無比的儀器,以無以倫比的秩序和美麗,以大自然千百萬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現代科學所有領域規則的先見之明,以無數已知的秘密和也許永遠無法破譯的密碼,展示出一個寵大而莊嚴的世界。 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殫精竭慮地求索,它神聖的祭壇,需要鮮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醫學生們不再聞得到血腥氣,從此他們的嗅覺將對這一氣味失去感受。他們不再對屍體感到恐懼。那不是屍骸,是一本打開的書。 四 「隊長!隊長!老焦沒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豬圈。 工兵正在喂豬。豬們除了認識炊事員,就跟工兵熟了,甩著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嚕響。 「沒了?確實嗎?」工兵一驚,泔水便澆了肥豬一頭一腦,豬耳朵上掛著根粉條,搖搖欲墜。牛鬼蛇神跑了,這該如何交待? 「確實!今天沒他的課,整個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飯時也沒見,現在,天都快黑了,哪都沒他的影。」鬱臣確實很負責,該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們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規部隊出來的,遇事有大將風度,先要把情況核查清楚。 教室裡自然是沒有的,同學們都在上自習。樓梯過道平日裡歸老焦打掃,現在經過一天踐踏,中央部分已糊滿鞋印,污濁不堪。唯有邊角旮旯處,但是如水般的潔淨。看得出今天早晨有人仔細擦試過。 「呸!」鬱臣在旮旯處吐了一口濃痰。就是要給老焦添點麻煩。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掃而過,吐在偏僻處,要他多費點力氣!鬱臣更主要地是要借這口痰表示對工兵的忠誠,與牛鬼蛇神誓不兩立。 可惜工兵正焦慮,沒有看到這個動作。 「走!到焦如海老窩去!」工兵說。 醫訓隊四周,一片曠野。很遠的荒草之中,不知什麼年代,遺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堆滿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藥根,空氣中彌漫著極其苦寒的氣息。 小屋沒鎖,因為幾乎沒有門,只有半截破敗的木板遮風占推開木板,一股陰濕黴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唯一帶有現代化氣息的,是一根紅色的燈線。工兵狠勁一拽,一盞昏黃的燈泡燃亮了,小屋內的一切才像浸泡了顯影液,不情願地閃現出來。 一張木板搭成的床。一張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稱它為三展桌,只是在它應該安抽屜的地方,看到三處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齒床,嗖嗖透著風,其實是一屜也沒有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綁了一塊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塊,顯得比其它幾條腿更為牢靠。 還有一張椅子,也斷過一條腿。 唯一給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閃亮的小藥鍘。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一旁堆著黃亮如星的金色飲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勞作。 「這是什麼?」鬱臣納悶。剛才不知開燈的機關,他只瞅見沒人,並未分辨出細部。 「黃連。」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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