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醫生,那麼你可以不去。今後,你也不必聽我的課了,不要在這裡白白占著一個將來的醫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動怒,頸部暴起數根蒼老的藤條。

  不知是監獄長沒有傳達到,還是劊子手太漫不經心,所有的屍體頭顱都被敲碎了,焦如海扼腕歎息。

  一間空曠的教室,幾張課桌拼成狹長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匍匐的人形。有暗紅色膏漿狀的血滴緩緩墜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離的位置上觀察死人尤其是一個剛被槍殺體有餘溫的年青人,真是對人類靈魂的殘烈拷問,你會那樣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類,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承受的酷烈痛楚。

  過多的血液使屋內充斥著鋼鐵一般的鏽氣,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裝束,鳥一樣地乍著雙手,不知該插到哪裡。

  「可惜了。」老焦圍著屍體,像圍繞一座島嶼,仔細觀察。「一個多麼好的頭顱被敲得這樣碎。我們只有另想辦法為他配一個頭顱。」

  學員們默不作聲。胸臆中充滿了血腥的空氣,一時無法用這種味道的氣流開啟聲帶。

  鬱臣最先緩過勁來,這正是表現男子漢氣概的極好機遇。他用套著手套的食指,撥弄著死者頭部碎裂處溢出的腦漿。腦漿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軟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跡,「我還以為腦漿跟豆腐腦似的。其實要硬。」鬱臣詼諧地說,氣氛略見鬆動。

  「請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說。

  鬱臣吃了一驚。這一份輕鬆是他好不容易克制著恐懼才說出來的。他看見梅迎怯怯地躲在嶽北之身後,嘴唇褪得蒼白,為給她壯膽才第一個打破沉默。

  「現在我們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屍台三步之遠的地方。

  學員們規規矩矩地攏過來,站成整齊的隊列。

  「讓我們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說完,雙腿併攏,雙手緊附腿側,腰板緩緩下俯,頭幾乎撫到膝蓋,花白的頭髮像一簇水草垂直飄落,橡皮圍裙下緣觸到地面,發出沉重而濕潤的摩擦聲,仿佛卡車上蓋貨的蓬布從高處擲下。

  年青的醫學生們,直挺挺地站著,沒有一個人隨他鞠躬。他們無法執行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翟高社覺得挺好玩。老焦這個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學的,就差喊一聲「哈伊」了。想不到老頭還挺會逗樂!

  鬱臣想馬上跑出去找工兵報告,工兵交給過他監視老焦的任務。不過,先不忙,看這個牛鬼蛇神還要搞什麼鬼花樣!

  梅迎覺得站這兒挺好。離死屍遠點,喘氣也暢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這兒,只是別鞠什麼躬。

  嶽北之也思慮不出這是為什麼。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穩地問:「您能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嗎?」聲音經過多層紗布過濾,顯得越發低沉。

  「當我是一位醫學生的時候,我的老師告訴我,對每一位經你親手解剖的屍體,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禮。」焦如海鄭重解釋。

  「請問老師的老師,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搶先問。

  「正是。」焦如海毫不遲疑地回答。

  翟高社為自己的推測被證實感到得意。

  「這麼說,你是用資產階級的一套在爭奪革命接班人!你要我們給被無產階級專政的死刑犯鞠躬,這不是陰謀反攻倒算嗎?」鬱臣覺得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聲色俱厲地說。

  血腥氣中又攙了火藥氣。

  焦如海消瘦如鐵的面孔,九竅平和,並無絲毫波瀾。比這霸蠻百倍的話,他也領教過多次了。看在這個學生第一個站起來進解剖室,他可以原諒。學生還年青,他們還有機會明白許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麼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現在,他躺在這張解剖臺上,以自己的軀體為這個世界,做著最後的貢獻,他將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內臟,無聲地告訴你們許許多多東西。假如有一天,你們終於成為真正出色的醫生,你們應該記起他,感謝他。因為,他也曾經是你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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