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消息像野火燎著學員們的心。真正的人體標本!你在書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腎,全都立體地鮮活地藏在這具還微熱的軀殼裡。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內藏貨物的清單,現在這口箱子到了。你急於想知道箱裡真像你知道的那樣嗎?特別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樣的箱子!對知識奧妙探索的渴望和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使大家好奇而緊張。

  「誰願意同我一道解剖屍體?」焦如海問。他曾經帶領過無數次醫學生解剖屍體,早已激不起一絲漣漪。但這一次,他有些激動。已經許久沒有幹這個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醫學生涯中,也許是最後一次。就像一位大師的告別演出,他要借此遴選最優秀的學生,把自己的心血傳給他們。

  「我願意。」鬱臣第一個站起來。他是班長,而且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私心裡也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漢的風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這一點。

  「我也去。」嶽北之沉穩地站起來。他不願意見死人,而且還是惡死。小時候媽媽就告誡他,不要穿過墳地,那裡有瘴氣。可是,你要當一個優秀的醫生,你必須從死人開始。岳北之白楊一樣的身軀站得很直,聲音鎮定而響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決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實,他的內心很恐懼,他是逼迫自己這樣做的。

  許久,再沒有人站起來。

  焦如海刻骨銘心地傷感了。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開始翻撿花名冊。

  「翟高社——」這一次,他沒有叫錯。

  「到——」翟高社不情願地站起來,把桌椅碰得乒乓響:「好事咋不輪到我頭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條,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掃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學生。

  梅迎何等聰明,一看這情景,開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綠色的軍裝包裹著她柔軟的胴體,現在,那軀體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蟬蛻似的衣服,擺在椅面上。

  活動著的物體總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沒用花名冊,就叫出了這個學習成績最優異的女生的名字。「梅迎——」他認為這是對她的一次獎賞。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來,葵盤如同被人攔腰砍斷,柔軟地垂在胸前。

  「為什麼?」老焦焦灼地問。他距離年青的醫學生的生涯已經太遠,他不知道這個優秀的學生為什麼如此退縮。這樣,她會荒廢的。按圖索驥,連馬都對不上號,何況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實實地承認,顯得很可憐。

  「死人沒有了生命,他有什麼可怕的?在這個世界上,死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讓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憐。所有的男孩子都在這一瞬咒駡老焦,他太殘忍了,非逼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屍!

  梅迎自幼喜歡當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畫裡瀟灑矯健的女電話員,是她心中的偶象。因為這幅油畫,她當了兵。分配單位時,隔壁鋪位非常想學醫的女孩去當了海燕,而她被分到醫院。後來,她終於慢慢喜歡上了當護士,主要是因為身上那件飄飄欲仙的白裙衫。不就是打打針服服藥嗎,這不難。她沒見過真正的死人,一來是她運氣好,碰到的多是輕病員,有一兩個重病的,還死在別人班上了。二來是她幹這行的時間還短。當護士的沒見過死人,似乎不可思議。就像車水馬龍的大道上,有時也會遺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無論你多麼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兒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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