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工兵突然停止講話。他的耳朵善於分辨任何異常響動,成功地預防過重大塌方。寂靜使大家都聽到兩枚牙齒清脆叩擊的音響。

  一個漂亮的女兵,在玩自己的指甲刀。精巧的琵琶形指甲刀,運用杠杆原理,剪下女孩珠貝似的指甲,然後小銼又細細打磨,銀似的粉屑飄然而落。

  工兵用沉默警告女兵,真正的士兵會對這種反常的寧靜噤若寒蟬。女兵卻毫不在意地繼續修理指甲,仿佛那是一段象牙。

  「快別挫了!領導正盯著你呢!」一個黧黑面貌的男兵,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奮不顧身地通知女兵,並且英勇地挪動了一下馬紮,企圖用鐵器的響動掩護小銼的聲音。他叫鬱臣。

  「你好好坐著吧!我是成心不想聽他囉嗦。」女兵一撇嘴。

  「你給我站起來!你叫什麼名字?」工兵氣咻咻地把花名冊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嗎!」女兵笑嘻嘻地站起來。前排的學員回過頭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綠底色之上,浮動著一張像葵盤一樣鮮麗明亮的臉龐。後排的學員只看到兩根又細又長的髮辮懸在柳條一般柔韌的腰間。

  萎頓的學員們立時振作起來。工兵的說教已經使他們搞不清,自己將來是坑道作業還是給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裡,6床這個悲慘的名稱,使他的右臂又火辣辣地疼痛起來。那是他勇排啞炮時受的傷,住進梅迎所在的醫院。所有的女護士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樣,工兵分不清她們的區別。但他應該記得梅迎,梅迎曾專門守護過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針一點不疼。

  工兵張口結舌,但他很快將自己從病號的角色中解放出來:「梅迎,你坐下吧!軍人要服從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沒收。」

  這一次梅迎很聽話,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來,指甲刀上鑲著一塊精緻的少女浮雕,曲線玲壟。這種圖案,現在幾乎屬￿黃色的範疇,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裡去找!

  「現在我把教員給大家介紹一下。姓焦,焦如海。你們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氣,工兵忘了自己說到哪兒了,索性進行下一項。

  從暗影裡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人,戴兩頁綠領章。

  天下竟有這麼瘦的人!兩頰猛烈地向裡收縮,好像一顆子彈洞穿腮部,將所有的肉都擄走了。紙一樣菲薄的皮膚,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雙耳到高聳的鼻樑之中,是兩個深陷的坑。一眼望去,仿佛臉上不是七竅,而是九竅。

  「媽呀!這還能當大夫!不等把病人醫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樣鮮紅的舌頭。

  工兵的話,叫大家費琢磨。部隊是最講究長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銜高的首長謙虛地說:你們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親熱。其實誰敢叫他老某呢?還是要叫某首長的官階。大家都是正規軍來的,自然懂得這規矩。工兵這番指示,明擺著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員。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講第一句話。

  走廊裡極靜。盡頭的廁所裡有水管滴水,很長時間才墜下一滴。

  不單因為老焦是牛鬼蛇神,還因為他講這話時的安寧。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聽我的事,那會影響你們聽課。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讀醫科大學,抗日後回國,參加了國民黨軍,當過醫學教官和醫院院長。官至上校。國民黨潰敗後,被收編入解放軍。現在是反動學術權威,接受改造。隊長,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給我張椅子?」焦如海雙手杵著講臺,嘴唇蒼白,像扇死貝。

  看樣子不像是裝的。工兵想給他椅子,又想,自己還站著同大家講話,他就想坐下?准是擺臭架子,顯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說:「你咋嬌氣了?聽說批鬥你的時候,讓你撅著,三四個小時你都撅得挺標準,怎麼退步了?」

  焦如海說:「那是批鬥,這是講課。」

  工兵說:「講課比批鬥輕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說:「要是現在鬥我,也還站得下來。不是要我講課嗎?力氣要用在腦子和嘴巴上,腿上腰上就沒有那麼多勁了!」

  工兵氣憤得直哼哼。心想這精老頭子硬是該鬥,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長,馬上就擺譜拿搪。罷!忍了。為了讓學員們早點把老傢伙肚裡的墨水掏出來,椅子就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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