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最後一支西地蘭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

  「請支援我們幾個健康的死人。要快!」

  監獄長打量著面前的三位軍人。老中青三結合,現下最時興的班子。講話的是中年人,軍裝補丁擠補丁,連最不易破損的前胸,也糊了一塊新鮮綠布,白線在上面跑著規矩的同心圓,像一張標準的胸環靶。

  倒是年青人高大端正,軍容整肅。只是臉色血紅,好像罩了一張紅色蜘網。

  那老人,正確地講,似乎不能算作軍人。穿一套極舊的軍裝,袖口和褲腿處,有流蘇一樣的毛邊,卻十分潔淨。領口處該釘紅領章的部位,是兩方濃綠的暗塊,仿佛他綴著一副綠領章。這是長期被紅布遮蓋過的痕跡。

  這支人馬不知是幹什麼的。見多識廣的監獄長想像不出,展開了他們的介紹信。

  西北軍區軍醫訓練隊,需要幾具屍體標本,特請地方協助解決。

  「部隊同志,真不巧,前幾天我們剛槍決了一批死刑犯……」

  全軍原有111所軍事院校。林彪說,這個數字念,「妖妖妖」,是妖怪,一夜之間就都解散了。不知這傳說是否確切,只是西部軍區沒有了培養軍醫的學校,醫生的來源坐吃山空。幾年之後,高原哨卡全憑剛入伍只會紮「阿是穴」的衛生員診病。戰士得了闌尾炎,以為是紅白痢疾,連灌了幾天黃連素,士兵就犧牲在雪山上了。

  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西部軍區開辦了一期軍醫訓練隊。不敢叫學校,怕衝撞了上面。也沒有叫班。各式各樣名目的學習班,都有接受批判改造之意,怕從基層選拔來的優秀衛生員不樂意。就叫「隊」,有一種不明底細的模糊感,對上對下都好說。

  訓練隊的樓房蓋在山裡,附近有一家野戰醫院和附屬藥廠。就地取材,請老師,看病人,都很方便。好比豬圈都修得離伙房不遠,取天時地利人和。

  從工兵部隊抽了個「硬骨頭連」的連長來當隊長,讓在藥廠勞動改造的反動學術權威焦如海,邊改造邊講課,醫訓隊就算正式組建起來了。

  開學典禮就設在走廊裡。燈泡小,懸得又高,幽暗得像條半夜的胡同。本來可以借野戰醫院的禮堂,隊長認為大可不必。工兵連隊經常在曠野中訓話,他的嗓門早練出來了。

  他穿著那件有許多線軌的軍裝:「我們人民軍隊的第一支工兵部隊,是在安源煤礦創建的……」這是他最喜愛的裝束。

  學員們坐在小馬劄上,雙腳併攏,手半握空心拳,團在膝蓋上,很乖的樣子。新來乍到,都想給領導個好印象,腰板筆直,綠油油的,像一畦雨後的菠菜。

  「工兵的『工』字,左邊加個絞絲旁,念什麼?」隊長徵詢地望著大家。

  「念『紅』!」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走廊裡有回聲,顯得地動山搖。

  「對!」隊長興奮地肯定,好像這是一個多麼高深的問題。氣氛就是這樣烘托上去的,這番話是他的拿手好戲,哪該停頓,哪該誇讚大家,他都爛熟。

  「工兵一顆紅心永向黨。我再問,『工』兵的工字,左邊加個三點水,念什麼?」

  他滿懷信心地等待著。有了上面那段操練,現在該是更加眾志成城的「念江」的吼聲,可惜,衛生員們似乎覺得這題太容易,恐領導另有深意,回答錯了怕惹大家笑,居然沒人吭聲了。只有一個臉細小如韭菜葉的小兵,不知深淺地答道:「念江。」他叫翟高社。

  有文化水平的兵就是難帶!明明認得,卻偏不答話,晾你一個難堪。隊長心裡很惱火,改了程序,不再啟發誘導,兀自說下去:「念江。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靠的是工兵。右邊若加個力呢?念功,要為人民立新功,右邊加個彎弓呢?念巧,工兵就是要心靈手巧……」

  所有的人都在這一瞬給隊長起外號叫「工兵」,不叫這個名字,對得起隊長的一片癡情吆!

  人們開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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