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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髻複歸,阿甯欣喜異常。費費沒人帶,打掃房屋買萊做飯,兩個人輪流值日,眼看到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籌莫展。小髻突然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終日辛苦,使阿寧意識到小髻平時所付出的巨大勞動。疲憊之餘,小兩口不停地念叨小髻會不會回來。堂妹離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寧像懷念一個死去的朋友一樣,檢點起自己的苛刻,回憶起小髻的許多好處來。

  小髻這一次回來,仿佛長大了許多,勤儉而恭順,時時皺著眉頭,像有一肚子的心事。對阿甯,有時簡直逢迎討好。連沈建樹都看得納起悶來。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幫我想個法,長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氣對阿寧說。偌大一個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腳,只有求這惟一的親人。話是對阿寧說,小髻還是挑了個姐夫也在的場台。她知道,沈建樹不會不管的。

  這些天小髻變乖的緣委原來在這裡!阿甯恍然頓悟,她原以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對他們的女兒進行了某種教育,沒想到是這樣!只是留北京,談何容易!就是最現代化的電子計算機,只怕也解答不了這個問題!

  只有一條路,就是讀書。成績好的考上大學,從此進入另一個階層。這是所有嚮往城市的農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嗎?多少教授工程師的孩子都進不去的大門,對一個隻讀過初中的農村姑娘不是虛偽的欺騙嗎?縱是阿寧捨得她的電視顯像管,不吝惜她的電費,小髻終日在家裡讀書,阿寧也沒把握她能闖過那座獨木橋。

  望著小髻那雙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寧真不忍說出真實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過分,假如沒有四十幾年前那場變動,也許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顛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而很可能是一個粗鄙的鄉下農婦在求一位盛裝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個愣怔。有許多事情是不可以這樣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現在的問題是:她粱阿寧需要一個踏踏實實全心全意照看費費的小阿姨,她不應絕了小髻的望,應該有一束希望的火花總在前方閃爍,小髻才不會再演出假電報之類的活報劇。但她終不能紅嘴白牙地騙人,給小髻打什麼保票,於是便含含糊糊地說:「這個事,別著急,我這就給你托人打聽,看有沒有辦法留下。」

  沈建樹皺著眉頭沒說話。除了岳父動用自己的權力,小髻的事或許有一點辦法,其它的主意,他認為都不現實。搞一個北京戶口,真是難於上青天!也許阿寧願意求求她父親?只是那個倔老頭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辦。況且他人在外地,鞭長莫及,但沈建樹不願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不願讓這件事還沒辦就罩上陰影。

  小髻滿懷希望地開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學問的人。他們既答應幫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報答他們的,就是盡心盡力照看好他們的孩子,不讓費費受一點委屈。幫姐姐姐夫洗衣做飯,再不提一句有關錢的話。

  沈建樹實在不忍心,私下裡對阿寧說:「你還是叫小髻多休息一會。」

  「我並沒有叫她這樣拼死拼活地幹,是她自己願意的。」不管怎麼說,小髻近來工作的積極性如此之高,阿甯還是很滿意。

  「你答應了她,她自然要報答你。而實際上,咱們是辦不到的。」沈建樹歎了口氣。他想調出一個單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談對人有生殺予奪干係的戶口了!

  「我並沒有答應她,只說幫她想想辦法。我最近托了人去問,有沒有願意找農村姑娘做對象的。人家還沒給回話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這種古老的辦法,換到進入北京的權利,沈建樹不由得心中一陣悸痛。

  小髻正好走進來,夫婦倆不願把八字沒一撇的事讓小髻過早知道,便急忙把話岔開了。

  阿甯姐和姐夫天天聲色不動,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貿然去問,只有更加努力地幹活,把地板擦得光可鑒人,費費收拾得像個漂亮的瓷娃娃,誰見了誰愛。籍此提醒姐姐,感動姐姐,使大家想到她的問題。

  費費已經會學簡單的話了。費費要吃棒糖,唆在嘴裡,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髻把棒糖從費費嘴裡拽出來。

  費費張著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顏悅色的小髻姨姨怎麼變得這樣霸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舉在離費費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蟲子一樣鑽進費費的鼻孔:「費費好孩子,聽姨姨的話……」

  費費像個幼兒園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勁點頭。

  「等晚上媽媽回來,費費對媽媽說,不讓小髻姨姨走,費費記住了嗎?」小髻晃著棒糖說。

  「記住……告媽媽………不讓姨姨……走……」費費吃力地重複著。

  「真乖!」小髻響響地親了費費一下,又給他買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甯聽完費費好不容易學說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沒有答話。

  小髻的心有些發涼。看來,不能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辦法。

  報紙的左右下腳和中縫,登滿了招生招工的廣告。閉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擺滿了課桌和機床。然而所有的校長和廠長,都絕不吝惜廣告費,雷打不動地率先寫上:報名者需持有北京市正式戶口……

  小髻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當一個外鄉人企圖在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時候,你才會發現,北京是多麼狹小,多麼嚴絲合縫。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們義憤填膺地抱怨著物價,咒駡著交通,說著只有他們才懂的充滿兒化音的俚語,好像他們是普天下最受欺壓的勞苦大眾。但小髻聽得出其中的驕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無忌憚地攻擊這座城市。這是一個巨大的透明魚缸,卻沒有小髻邀遊的地方。

  粗壯的金箍棒一樣的水泥電杆上,密麻麻貼著些油印的複寫的換房換工作城市對換的啟事。小髻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阿甯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夠的時間。她想像著每張條子各自的主人,有的還附有聯繫電話、具體地址。她突然想記住其中的一個名字、給他打一個電話,跟他說幾句話。只是,說什麼呢?就說她想要他紙上所寫的那問房屋那個工作?只是人家要問她用什麼交換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裡呢?在那個遙遠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像中的那個人,惱怒地放下電話,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這塊土地上,這土地卻不收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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