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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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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婆婆察覺到了媽媽隱隱的不滿,忙說:「我也是這樣講,從小看大的妹子麼!可人家有錢了,氣也粗了,一定要驗明是童身的姑娘。還說什麼,給姐姐家幫傭,誰不知小姨子有姐夫的半個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擊了一樣,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覺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頭兜腦灑遍全身…… 家鄉在淚水中模糊起來,眼前閃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燈火。阿甯姐和姐夫,還有小費費在等著她。在那裡,她有可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而留在家鄉,她一生的命運,今天晚上就定下來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隨婆婆怎樣看,也是不怕的。」媽媽口氣裡頗透著自信。 不!媽媽!小髻怕,怕得心裡膽寒。她用手緊緊護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隻巨手,就要將她全身衣服擄掠而去,赤身裸體扔在野外。 「是嘛!聽說城裡也都興起婚前檢查,誰想我這穩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場……」 小髻無力地垂下頭。穩婆婆是年老而衰邁的,但小髻敵不過她。古老的故鄉有那樣強大的威力,它能容納進一切卻不會被改變。連生她養她的媽媽,也加入了進去。小髻不怕查,她一如媽媽生她到這個世界上時一樣清白。可她不能忍受這無端的侮辱,讓一雙老眼昏花的眸子,在陽光下像賊那樣窺探,然後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秘密,講給一個愚昧而粗俗的男人……不!無論他多麼有錢,他沒有權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樣挑選小髻! 門吱嘎一聲響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後的一縷血脈斷了。飛上樹梢的蟬兒,無論它願不願意,都再不能回到蟬蛻裡去。這是蟬的悲哀,也是脫的悲哀。 「媽,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儘量平靜地說。 「放著現成的好日子不過,怎麼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訴媽,是不是城裡有什麼人,勾住了你的魂?」媽媽自以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還有什麼更重大的事? 該怎麼跟媽媽說明白?也許,這本來就是說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著:「就算……有吧……」 「真的?」媽媽絕不是好哄騙的,「莫不是騙你耍吧?你仔細講講是個啥樣人?」 謊話是不能開頭的,小髻只好順著編下去。「他個子很高,戴一副眼鏡,嘴巴抿得緊緊……」 「媽不是向這個。長相好壞倒在其次,這人是幹什麼的?」 「是……」真難煞人也。小髻一頓,一個現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準備好了,脫口而出:「是大學生。是工程師……」 媽有點狐疑。天下會有這麼好的事?該不會是個騙子吧?「那人的脾氣品德怎樣?你好好給媽說一說。」鄉下老女人自信憑著多年看人的經驗,只要女兒詳詳細細講個周全,她就能識出其中的真假。 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了。小髻不忍心騙媽媽,可她知道,惟有這個強大的理由,才能幫助她再次離開,她強自鎮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說下去:「這個人呀,又忠厚又老實,從不大聲說話,脾氣可好了,心腸也好,對小孩子特別親熱……」小髻突然停了嘴,她被自己嚇了一跳。 這個人是誰?高高的個子,緊抿著的嘴巴,大學生,工程師,好脾氣,好心腸……這不是姐夫嗎!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絕沒有惡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見過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漢,慌亂之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樣,畫出自己心中的那個人。 媽媽還是聽出了破綻:「對小孩子好不好,你怎麼知道?莫不是個離了婚拖著孩子的男人?」 「媽,你為啥偏要把女兒的事往壞處想呢?」小髻實在無法繼續圓說她的謊言,真的氣惱起來,積攢下的滿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淚水,灑在媽媽懷裡。 媽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算是結束了這場艱難的對話。女大不由人,媽是管不了啦。許久許久,媽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諄諄告誡小髻:「這樣好的一個城裡伢子,有多少姑娘爭搶,他為何一定要娶你這個鄉下妹子呢?」 小髻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她給自己打造了一柄鋒利無敵的矛,還需給自己鑄一面更加堅固的盾,她必須說服媽媽,也就是說服自己,在城裡尋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麼,值得那個在實際中並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體,小髻一無所有。 於是,她只好說:「因為媽媽把我生得漂亮呀!」說完之後,小髻不好意思了。每個姑娘,可能都在暗地裡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當著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媽媽說出這一點,還是難為情的。 美貌是上天賜給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既長莠草,也長大樹,全看每個女人自己怎樣耕耘。 媽媽相信了小髻的話,並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對得起女兒,憑著祖先和媽媽所給予的,女兒畢竟要過跟媽媽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臉蛋好身段,帶來的可不一定是好運氣,女兒終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輕,可不要被人騙了。城裡是人人嚮往的地方。鄉下老太太雖不知道戶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幾多艱難,單憑阿甯父親那麼大的官職,幾十年來不曾安排下家鄉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親沒有本事把女兒生在城裡,女兒自己要去闖,擋也擋不住。她只有充滿慈愛和憂慮地說:「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給我看看。娘家相親時人不在,叫你阿甯姐去看看。結婚的時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辦得像樣,不然會一輩子被人看不起的,記住了嗎,髻兒?」 小髻不敢看媽媽。一個謊話,竟惹出媽媽這許多話。不管怎樣,她要再到城裡去一次。鄉下自然會慢慢好起來,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來是幾輩子的事,小髻卻只有這一輩子。城裡人也並不見得怎樣聰明,只不過他們的運氣好罷了。父親和叔叔,當初不就是只差一步嗎?要是爸爸去當紅軍,今天的阿甯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嗎?可惜,現在不打仗,也沒有人招紅軍了。小髻覺得如今自己這樣受難,都怪父親當年錯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父親。又一想,若是父親當了紅軍,槍子不長眼,沒有叔叔的運氣好,不定在哪個荒郊野外做了烈士,又哪裡來的小髻呢!父一輩的事,都過去了,小髻要試試自己的命運。 媽媽睡著了,小髻撫摸著媽媽嶙峋的手臂。小時候,她覺得這手臂溫暖粗壯,無論有多少煩苦,媽媽都會把她解救出來,都會把她香甜地送人夢鄉。如今,手臂上的皮肉鬆弛了,裡面包裹的骨骼疏鬆而脆弱。小髻暗下決心,以後要堂堂正正接媽媽到城裡去,過安逸的晚年。 小髻錯了,媽媽並沒有睡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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