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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踏破鐵鞋無覓處,使勁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氣凜冽,加上橡膠味遮掩,提示不了方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錯了。房子是新的,茅廁可還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門前。果然,在祖祖輩輩遺留下來該建廁所的地方,與嶄新院落極不相宜地搭著一處簡陋的茅廁。

  小髻提著褲腿走進去。地面潮濕陰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還是尿水,實在無處下腳,只得翹起腳尖,讓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濘之中。地上甩著些邊緣圓滑的石塊,外表不甚粗糙的樹棍,結成團的土坷垃,疊成一棵的闊樹葉……小髻知道,這就是鄉下人的手紙——經濟實惠,還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還隱藏著女人們專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結網,蝸牛從上面爬過,留下一條鼻涕般銀亮的線……小髻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看見一條肥胖的蛆蟲,正沿著她紅色的鞋跟往上爬,沉著地像鬧市中的無軌電車……她猛地一跺,像登山隊員一樣墜落下去,片刻之後,又毫不氣餒地重新開始……一隻貪婪的豬娃,正從與茅廁相連的豬圈搖擺著走過來,尾巴快樂地卷出一個漂亮的「8」字。人的糞便,是它一頓佳餚。

  一切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小髻在這樣的茅廁中進出過多少年,今天竟覺得一分鐘也呆不下去。阿寧家的廁所,是一間小小的獨立水泥房間,姐姐很愛乾淨,終日打掃得清清爽爽,還有一種淡淡的消毒水氣味。臨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戶,白天可以看到過往行人,晚上可以看到閃亮的路燈,靠牆的擱板上,還放著幾本消遣的書……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小髻竟如此鮮明地回憶起阿寧家廁所中的所有細微之處。包括第一次上廁所時,因為居高臨下,因為能看到那麼多人影,她產生出一種不安全的恐懼感……農戶的院落,第一是實用。院子的一邊是柴草垛,另一邊就是茅廁和豬圈。為什麼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後?可以的。但沒有人做這種移動,隨著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氣,小髻終於明白這戶富裕人家生產的是什麼貨色了。靠牆處擺著幾個橡膠外帶,水囊一樣,厚而結實,農民們買了去,盛滿稀薄的糞尿。用扁擔挑著,去肥各家的責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這再生橡膠的,輕便省力,想必生意是很紅火的。莊稼一技花,全靠糞當家。鄉下人並不認為糞便是什麼可恥的東西,也不覺得打造盛糞便的器皿是什麼不光彩的職業。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寧家那間小小的水泥房子,彎彎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歸宿。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心,已經不再屬￿生養她的這塊土地了。

  「髻兒,看了這麼半天,你到底覺得怎麼樣,也該給媽一句痛快話。媽不糊塗,不包辦,大主意你自己拿。」媽媽做出很開明的樣子。

  怎麼樣?媽媽問小髻,小髻問誰去?單看了一面,誰知道誰怎麼樣?那個人不難看,談吐也還精明,小髻的一輩子就跟他過了?婚姻就是這麼一回事,怎麼跟電影電視劇裡那些纏綿徘側的故事一點不一樣,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髻兒,媽知道你的心,進過城剛回來,看哪都不順眼。可城裡不是咱們的家,鄉下人的根子在土裡。孩子,收收心吧。成家過日子,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媽媽的聲音,蒼涼而悠長,山裡女人一輩一輩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小髻難道能掙得脫嗎?

  阿甯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媽,不要奇怪小髻怎麼不辭而別。還有那個找書的大學生,今生今世再也不會相見……不懂事的費費,忘了你的小髻姨姨吧,我們原不是一種人啊!

  小髻痛苦地點了一下頭,她的終身大事,就算這麼定了,她到城裡去過,就這麼回事,什麼也改變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個裝進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種城市味。風吹日曬,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沖刷得無影無蹤。

  小髻站在自家屋後的樹叢裡,任淚水無聲漱下。腳下有極細微的聲響。她俯下身,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個鈕扣般的小洞,一個醜陋的馬猴一樣的小昆蟲掙扎著,從背上裂開一道不規則的細縫,一個柔軟細膩的軀體從中奮爭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綠色的,斂在一起時像一柄優雅的摺扇。翅膀一點點張開,像是一件翠綠色的紗衣。這是秋蟬。到了明天早上,它的翅膀變成造明的黑裙,駕著它,飛上高高的樹梢,把久居地下的夢,變成現實。遺下孤零零的蟬蛻,任下落的樹葉將它掩埋,最後像炸得過薄的油餅屑,化為碎塵。

  蟬兒也許不該到高處去,那兒太冷……

  「髻兒——回來——」是媽媽在叫,像是兒時喚她回去吃飯。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兒終是人家的人,嫁給誰都一樣。小髻朝自家燈光走去,農村的窗口也要比城裡的小,不需要讀書寫字的人,不需要那麼多光亮。窗戶小些,夏天少進陽光,冬天少進冷風。

  一個老邁得分不出男女的聲音在說:「人都講『底下都一樣,臉上分高低』。不對,不對,人和人哪都不一樣。」

  「婆婆見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這是媽媽在答話。

  屋裡是誰?噢,想起來了。大家都叫她穩婆婆,會接生的。小髻還是她接到這個世界上的呢!只是自己家裡並沒有產婦,這麼晚了,穩婆婆到這幹什麼?小髻感到隱隱的不祥,朦朧之中好像有什麼危險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門旁。人在弄不清底細的時候,往往願意先藏住自己,也許,是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這孩子,怎麼還不回來?」媽媽的話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還有明日。那家央了我來,原也說要在白花花的日頭底下,才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媽媽不過意的說。

  「若是髻兒一直在鄉里,也就不必過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樣,人人都看得見的。進了城,抹了層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聽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頂,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不到那話清清楚楚說出來,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兒,我還是心裡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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