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紫花布幔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六


  「小髻,別哭了!我這就托人去給你買票。再給你父母帶些北京特產和各種補藥,也許就會好的。要是你們那兒醫療條件不好,你回來時和你媽一塊來,我們找最好的醫院……」

  沈建樹真想逃出這間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這麼酷似的兩姐妹,他那麼喜歡的兩個女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騙著。

  「建樹,你抽個空問問小髻還回來不?咱們也好做個長遠打算,」阿寧趁小髻不注意,丟給沈建樹一句。

  「小髻,你還回來嗎?」這也是一句虛偽的話。小髻既已苦心積慮想出要走的計謀,她怎麼還會回來呢!沈建樹卻不得不問。縱是欺騙,他也需要一個回答。

  「我媽病要是好了,我就回來。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視著小髻。

  這該不算一句謊話吧?

  大人們在做什麼?沈費費好奇地用淺藍色不曾見過人間醜惡的眼睛,從這個人身上,轉到那個人身上。

  火車隆隆地響,車廂裡亮著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鏡。照出小髻白淨橢圓的臉。女人比男人愛照鏡子……法國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鏡子……這是小髻從田大媽那些雜七雜八的雜誌上看到的。電視講座阿甯姐不讓看了,抽空看點閒書總管不著吧?況且看這種書比學虛無縹緲的外國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覺得虛度了光陰、又迅速地充實了知識。小髻終於發現城裡人的秘密了:不就是頭髮怎麼燙,衣服怎麼穿,加上毛衣編出多少種花樣,一塊豆腐能做出幾十種吃法嗎?!這沒什麼了不起,小髻也學得會!只是這次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同田大媽道個別,小髻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別了北京!這個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漸漸向後隱去,小髻聽到有節奏的鐵軌在千百遍地重複著同一句話: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來愈響地進入了她的夢鄉。

  「髻兒!你總算回來了!看瘦成了這個樣子!我早知道城裡人不實誠,你偏要去!快歇歇,媽這就給你做頓飽飯吃!」媽媽用手摸索著小髻,好象單用眼睛證實不了這就是朝思暮想的女兒!

  這就是故鄉!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裡想過無數次的故鄉!距離像一塊模糊的毛玻璃,濾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個朦朧而溫暖的輪廓。待你真的走回家鄉,才發現她依然古老而陳舊。

  「媽,別冤枉人。阿甯姐家飯是管飽的。是我自己想苗條些。」小髻輕輕將媽媽的手挪開了。那癢酥酥像小蟲子爬一樣的感覺,雖然親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媽媽懷裡,可新作的髮型禁不住媽媽粗糙的手摩挲。

  苗條是個啥東西呢?媽不懂,媽到城裡去的時候,城裡還是以壯為美。時代不一樣了,鄉下人也講究用城裡的眼光看人。要不,怎麼能有人光看了髻兒捎回來的相片,就托人上門提親。

  「是個萬元戶呢!人家上門求的咱,說要找一個見過世面的女孩。媽生怕不讓你回來,就拍了電報。」

  家鄉也有了萬元戶?!小髻與其說是對婚事,不如說是對萬元戶的能幹來了興趣。在阿甯姐家,每逢看到電視裡的農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鄉:什麼時候才能富裕起來?沒想到這麼快,家鄉就有了萬元戶了。

  走在山村羊腸般的小路上,小髻才從從容容打量了生養她的這塊土地。山是綠的,水是青的,天空湛藍湛藍,和夢中多少次出現時一模一樣。只是房子變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駝了。也許是小髻的眼睛變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棟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實它已經那樣歪斜了幾十年,再歪斜幾十年,也不成問題。小髻越發急切地想看到那個農村中率先富起來的窮人。

  一幢新蓋的房屋,確實不同凡響。到處散發著新鮮木料的香氣。進到屋裡,氣味變成了濃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馬路上飛馳而過的摩托或是拋錨的拖拉機。

  小髻忽然想上廁所,便一個人溜出來。這麼漂亮的一所新宅,廁所該蓋在隱蔽處的。小髻便尋往後院,突然,她聞到一股焦糊的橡膠氣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紅煤球上,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什麼味?」她問身邊一個短打扮的年輕人。看來是這家雇的夥計。

  「這是錢味。」那人一本正經地回答。

  小髻越發不明白了。

  年輕人給她解釋:「我們就是幹的這個活。從城裡收來舊橡膠內胎,把它化了再成型,做出東西賣,就賺大錢了。」

  「做成什麼東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車內胎除了打足氣扔到江河裡當救生圈,還能有什麼用途?

  小夥子卻不肯講下去了。「你到茅廁裡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發急著要找茅廁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