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紫花布幔 >  上一頁    下一頁


  「你是小髻嗎?」阿寧在站台出口,向所有她認為可能是小髻的鄉下姑娘(不管有沒有濃黑長髮)打招呼,年齡範圍大約控制在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除了名字,她對這個堂妹幾乎一無所知,鄉下人多半老相,寧可錯問一千,不可漏問一個。然而阿寧還是錯了。車站出口有好幾條通道,她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終免不了遺漏。不由得後悔起來:應該舉一個木頭牌,上書「接小髻」。又一想,誰知道這個小髻識不識字呢?

  出站口冷清下來。阿寧有點急了:一個鄉下姑娘,若是碰不到接的人,心裡不定多麼害怕呢!忙掏出站臺票進站去找,一邊又埋怨自己糊塗:人生地不熟的,那小髻是不會自己出站的,沒准正蹲在月臺上哭呢!

  月臺上安安靜靜,好像剛才嘈雜的人流不是從這裡發源的。零零散散幾個負重過多的旅客,將身體彎成S型,艱難地移動著,哪個也不像是小髻。阿寧不死心,挑了一個嫌疑較大的,迎上去問:「你是小髻嗎?」

  「小雞?還是小鴨呢!」旁邊的一個男人怒氣衝衝地回答,把無人來接的怒氣,發洩到阿寧身上。

  無端受到搶白,阿寧白皙的面孔騰地紅了,卻不知該如何回敬這種粗魯的人,只得返身出站。站台口已聚集起接下一趟列車的人群,其中也並不見面容焦慮黑髮濃長的鄉下姑娘。

  阿甯焦慮之中平添了怨忿:這個小髻!明明大家互不相識,也不把事情辦周到一點。起碼要在電報上寫明穿什麼衣服有什麼特徵吧!你以為北京也像你們家那個小村子一樣,站在門口就能看清大路?

  怨忿歸怨忿,當務之急還是找人。阿寧煩躁地仰頭看鐘。人真怪,一到了火車站,使不再看自己的手錶,而只相信那座像珠穆朗瑪峰一樣高聳的大鐘。

  時間過去的還不多。小髻就是出了站台,也肯定不曾走遠。阿寧開始在站前廣場上尋找。

  北京站是一個縮小了的世界。到處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門的語言,攪纏在一起,令人眼花繚亂。正是薄暮時分,暗色已經像潮水似的漫了過來,路燈卻還沒到亮的時候,於是竟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飩的時間。拂面而來的人臉像一張張灰色的圓餅,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脅著阿寧來回亂撞……她沒有目標地碰著運氣。此刻可以憑藉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全相同的血統了。

  可惜,爺爺的在天之靈,不肯保佑他這一雙沒有見過面的孫女。阿寧一無所獲,吃力地倚靠著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脹動不安。准是費費餓了。母親的乳房是孩子的糧倉。

  這個小髻,肯定有點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臺裡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己亂跑,出了事自己負責,與阿寧無關!

  費費,別哭了。媽媽就回來了。

  阿寧離開了火車站。

  阿寧用鑰匙打開門,沒見到人就嚷:「費費,費費——」

  沈建樹抱著孩子走過來。

  「真倒黴!轉了一晚上,也沒接到什麼小髻,誰知道她到底來了沒有!」

  建樹笑笑:「已經來了。」

  阿寧一驚。儘管她在火車站找人耽擱了時間,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夠快的。她越發急著去見這個堂妹。

  走進裡屋,她驚呆了。

  哪裡是什麼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襯衣,藍褲子,一雙黑布鞋。在城裡自然顯得很土氣,但這種曾風靡過整個中國的服裝,也自有一種安寧端莊的美。更不消說,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個少女身上。

  略顯圓形的瓜子臉,像蟬翼一樣黑亮的眉毛,單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樑周正而挺直,嘴唇紅豔豔的,像剛吃過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瞼低垂,帶著鄉下人的羞澀與不安,聽到聲響,將長長睫毛的眼睛緩緩抬起,像受了驚動的小麋鹿,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阿甯對這張臉簡直太熟悉了。多少年來,她無數次在鏡子裡看到她。看到她快樂時的模樣,看到她故意生氣時的模樣。(真生氣時,就沒有心思照鏡子了)看到她的皮膚怎樣顯出折痕,眉毛怎樣稀疏淺淡,眼角怎樣網起不易察覺的紋縷……對於這一切,她倒並不怎樣傷心。她有事業,她有費費,有時竟感到一種奉獻的快意。但這些突然像魔術一樣復員了,一張酷似她的然而卻極年輕蓬勃的臉,正旋著同她一樣的笑靨,向日葵一般地迎著她。

  小髻真聰明。一個人這麼快就從火車站找到家來了。阿寧心中暗自讚歎。她不願意跟太笨的人打交道,那簡直是對人的精力體力的最大浪費。但一個傭人,這樣年輕伶俐,恐怕未必是什麼好兆頭。以後倒要嚴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驚奇之中。自從坐上火車,她就不停地想像這位沒見過面的堂姐是什麼樣子。想不到堂姐竟長得這麼像自己的親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認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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