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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喲!正經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會,我有個同學他二舅是中校,不過是國民黨,算挺大一個反革命,他們家沒少跟著沾包挨鬥。」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貶值了。

  「哥,你們當兵勞苦功高,這回回來,還不鬧個幾室一廳的?」妹夫仗著以酒遮臉,把話問了出來。他終究不是老於世故的人,話問完了,眼巴巴地看著大舅子。

  退伍中校給妹夫斟酒:「那沒問題,國家有文件,規定優先解決轉業幹部的住房問題。什麼叫優,不就是好嗎?什麼叫先,不就是排在前頭嗎!等我有了房,幾室一廳不敢說,有套單元還有把握。就把媽接去住,你們這兒也可以鬆快點。這些年,你們也不容易。」

  兩個男子漢痛快地把酒幹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話。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了,對別人對自己都有好處。

  深夜了,桑平原還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顯出同西部曠野的巨大差別。迷離的燈火,使S市顯得親切可人,燈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高。到處都銜接得很緊密,沒有縫隙。

  一個小夥子騎著摩托S形駛過,後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幾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句嬉笑:「瞧這傻大兵,八成是失戀了!」

  桑平原直想沖他們大喊:「別那麼神氣!這些年,是我保護著你們!」

  他走過一個個很莊嚴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廳。他想像著自己從這個或那個門裡出出進進,拿出一張紅色或藍色的硬皮派司,很灑脫地象夾著香煙一甩而過……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樓很漂亮,各色窗簾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結在半空,不知道哪一個格子將屬￿他?

  拐彎處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紅色的電話機,象部救火車似的蹲在玻璃牆上。幾年不見,城市裡的公用電話間已經美麗得認不出了。

  該給蔡幹事打個電話了。雖然家門口就有公用電話,可桑平原不願在那裡打。在鄰居眼裡,他不想顯出找不到接收單位的窘迫。

  摘下話筒,放入硬幣,撥號,忙音,按退市鍵,鋼錋跳出來,有一顆還掉到了地上,撿起來,重新投入……真麻煩,哪如部隊的電話機,抓起來就講。

  終於,通了。傳來蔡幹事遙遠如蚊蟲般嗓音:「找誰?」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聯繫得怎麼樣?」

  一句話,使桑平原冷了半截。這原本是他該問蔡幹事的,想必那邊還是毫無進展。

  冷場,聽得見電話線與廣播竄音的混合聲響。

  「喂——喂——」蔡幹事大聲呼喚,以為線斷了。

  「我聽著呢!」桑平原沒精打采,

  「別這麼跟得了雞瘟似的。事剛開始,說不定明天就有單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廣開渠道。聽說老邱的事了嗎?」蔡幹事緊著給桑平原打氣。

  「沒聽說。」

  「他把登記表從我這兒拿走了,說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響炸藥包還有那兩跟手雷似的藥丸子,看來還真管事。老蔡,咱們在部隊上,不興搞這一套。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看,該出血的時候就放點血吧。」蔡幹事對桑平原說的是心裡話。

  「老蔡,我不是小氣、摳門,實在是想燒香拜佛都找不著廟門。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漢子,給人上供遞小話,我幹不來。要是明說咱都交多少錢,就給分個好工作,我豁著砸鍋賣錢,也了了這樁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這個頭。當了這麼些年最可愛的人,一下子成了千人嫌萬人嫌的貨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閉隔音的電話間吸淨了聲音,一位晚歸的工人納悶地從一旁經過:這位解放軍怎麼在電話亭子裡練開拳了?

  「平原,冷靜點……我們還是要相信組織……」蔡幹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靜。」桑平原把電話機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攤子的老人,正把苫布蓋在一筐筐的蘋果上。貨架背後斜置的鏡面,使蘋果顯出雙重的多和大。一條苫布蒙上,又象兩條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夜已經根深了,也許,他二十年前離開這座城市是一個錯誤,二十年後回來,又是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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